那些熟悉的场景、氛围
好像都在脑子里存储起来了一样,
他们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故事,
后来都慢慢地进入到我的作品中,
我写他们应该写了好多年,至少有十年之久。
一
刚开始写作,我写的军旅题材比较多,一段时间以后,我就发现“资源”都写得差不多了,有点儿“写完了”那种感觉。在寻找新的写作资源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故乡。
周大新。
家乡有很多人和事值得我去写,那些熟悉的场景、氛围好像都在脑子里存储起来了一样,从普通种麦子的农民,到做香油的小作坊主,从村里的叔叔婶子、哥哥嫂子,到各种职业和文化程度的乡村手艺人都有,他们有各种各样的人生故事,后来都慢慢地进入到我的作品中,我写他们应该写了好多年,至少有十年之久。
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叔叔,大概初中文化,在村里算是知识分子。他能讲故事,看过四大名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把四大名著分成一段一段的小故事讲给我们这些孩子听,这件事对我个人影响很大,对我后来的写作影响也很大,这个叔叔后来也被我写进了作品之中。
在我关注的这些人里,还有一类从乡村走出来的孩子,他们来到外边的世界,甚至走上了仕途,他们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由此思考,我就写了《湖光山色》这部长篇小说。我们那个地方是临着丹江口水库的乡村,经历了改革开放等社会变革以后,人们内心的理想追求和精神状态的变化都很大,这种变化也是这部小说的内核所在。
乡村的写作资源,其实到现在我还一直在使用。只要我开始写作,脑子里出现的都是村里这些人,因为从小就跟他们一起生活,他们给我的印象也最为深刻。我在北京生活也30年了,但要让我写一个北京人,或是写一个北京家庭一天的生活,我就说不清楚了。
乡村是人类最早的聚居地,也是我的人生最早接触社会的地方,对于我来说,它已经像基因一样融入到血脉里了,想把它改过来也不可能,即使在城市里生活了很多年,但身上农村人的细节还是有的。
比如农村人都起得早,加上我以前当过兵,早起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了。晚上睡得也早,过去农村没有电灯,天黑以后点的都是煤油灯。现在的很多人已经没有这个经历了,我记得小时候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写完以后两个鼻孔都是黑的。初中以后有晚自习,我们就把煤油灯放到母亲缝的一个小布兜里提着,到学校放在课桌上。
类似这样的生活细节,也经常出现在我的作品里。比如在散文集《站在人生长河的下游》里有一篇,讲的就是小时候在农村喝黄酒的事。提起黄酒,大家都会想到浙江绍兴。绍兴的黄酒过滤得很细致,酒水也很清,在我家那边就是很浑浊的,酿造的时候简单过滤一下,喝起来像稀饭一样稠。虽然酒水浑浊,但因为很有营养,我们村里妇女坐月子都会在里边卧个鸡蛋,当作滋补品一样吃。
黄酒虽然度数低,但喝多了也能醉人。小时候不知道,只觉得喝到嘴里甜甜的,把它当甜食那样喝,结果有一次喝上一碗就晕了。虽然现在喝不了太多了,但这个味道能唤醒我很多儿时的记忆,是我想念故乡的一个载体。
二
在写的过程中,我感受到家乡真是给了我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这是我过去没有意识到的,我在作品中的很多思考和思想,其实父老乡亲早就借由各种渠道灌输给我了,比如对土地的重视和珍惜。
我从小就觉得土地非常宝贵,不能随意把它破坏了。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有些地区不注意环境保护,对土地也造成了污染。有的地方把水污染了,土地也就不干净了。后来,我也通过自己的作品呼吁对土壤的保护,这种对于土地的敬重和珍惜,是家乡给我的。
还有对文化的重视,也是家乡人一点一滴教给我的,就是他们口中,要珍视“懂文化的人”和“有字的书”。小的时候村里过年,大人们除了写对联之外,还要写一张黄纸条,上面写着“珍惜字纸”,贴到家里的墙上。这是为了提醒孩子们,见到有字的纸要把它收起来,看看是什么内容。自己不认识的话,一定要去找村里识字的人来看看,这是他们对文化怀有莫大的敬畏。
当时,我们村真正识字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文盲。但是这些不识字人对书籍却很珍视,家里有一本“字书”必须要当成传家宝一样收藏起来,我觉得这就是上一辈人,甚至上上辈人传递给我们的一个理念,就是一定要有文化、懂礼数、讲道德,这也是乡村之所以能够世世代代延续生活的精神力量。
后来,我越来越意识到,正是这种传统文化中蕴含的道理在约束着乡村里的人。一个村庄,有男有女,有单身汉,还有疾病缠身的老人,在没有人管理的情况下,能够一直运转良好,这里边一定有股力量在起作用了,这就是我说的这种精神的力量。
除了书籍之外,曲艺也是传递这种力量的载体,比如我们当地剧团表演的大鼓书。说书艺人手里只有一个鼓,一支鼓槌,两个铜片。虽然工具很简单,但他主要靠说就能把故事讲出来,而且讲得很精彩,三侠五义、封神榜、瓦岗寨,还有一些宋朝的故事,说书人就把它们变成一段一段的吸引人的小故事。
很多时候都是连本书,有大概半个月,他讲的故事都是连着的。我们这些孩子就特别愿意听,吃了晚饭老早就搬着凳子,或者拉着席子去等着。那时候,每家去之前都要挖一缸子玉米粒,作为给说书艺人的酬金,每家都交,他就能收上大半袋子,对于他来说就不得了了。
夏天的晚上,等到月亮差不多出来的时候,大人们也都来了,有的把孩子抱到怀里,一二百人的场地安安静静,就听他唱。既有江湖里打打杀杀的快意恩仇,又有古代社会的人情世故,其中不乏有惩恶扬善、弘扬道德的内涵在里边,比如尊老爱幼,乐于助人,今天城市里的孩子通过电影、电视、网络受教育,那个时候我们就听大鼓书,这也是一种教育,而且是一种无形的纽带,承载了一种文化观念。
听大鼓书,也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对于听故事的兴趣,乃至对于乡村以外世界的兴趣,都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
除此之外还有戏剧,相对大鼓书来说,戏剧就比较麻烦,一般是赶上春节或者“三月三”,由集体出面,请一个乡村剧团。先得搭一个台子,还得保证灯光,那时候没有什么光源,用的一般都是汽灯,照出来都是很昏黄的光线,看得不是很清。这样的舞台就好像有了天然的“滤镜”,女演员出来一个个显得很有美感,如果唱腔再好,对于底下的观众就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三
我们这个地方属于楚文化的发源地,楚国的第一个都城就在我们南阳淅川境内,后来南迁到湖北、湖南一带。由于我们在河南南部,与湖北接壤的地区,这边的人在性格上既有北方的粗犷剽悍,又有南方的细腻柔情。无论从地理文化,还是气候现象上来说,我们都是南北方的一道分界线,南方的橘子一般种到我们这里就不再往北了,北方的苹果到我们这儿也不再往南种了。
道教圣地武当山离我们那里很近,洛阳的白马寺离我们也不远,再加上这里每个县几乎都有文庙,很多老百姓既信佛也信道,同时又对孔子非常尊敬,儒、佛、道三家在我们这里几乎变成一家了,这种多文化交融汇合的氛围也对我的创作产生过影响,我自己可能有时候意识不到,但被一些评论家分析起来,他们会发现我的作品中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提起儿时环境对作品的影响,母亲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我的母亲不识字,从小生活就很苦。在她十几岁的时候,我外婆就去世了,她领着弟弟妹妹生活,家里的事几乎都是她在操持。后来嫁到周家,两个村庄不过两里地远,她既能照顾着婆家,又能照顾到原先的家庭,所以年轻的时候,母亲是很劳累的。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乡村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她都懂,因为爱看戏,其中也有不少是通过戏剧领会的。在平常生活中,她不仅把自家的事务处理得很好,对邻居也非常讲究,以礼相待,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要跟邻居争吵。过去的农村常有讨饭的,她就告诉我们,只要有人到家里了就一定要给饭吃,如果实在没有了,就把自己碗里的饭倒给人家。类似的事儿有很多,我们家其实也是比较穷的,但对那些比我们更穷苦的人,母亲都是很同情的。
那时候我们年纪还小,不太懂得母亲的用心。每天做完饭以后,她会先叫我们吃,等我们吃完了她才吃锅里剩下的,有时候我们把饭差不多吃尽了,给她剩下的就很少。长大以后,我当兵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家里寄钱,新兵第一年每月有6块,一年72块,我能给家里寄去40块。20世纪70年代的40块和现在不是一回事,一毛钱能买12个鸡蛋。所以我的钱就能让家里人过上不错的生活,至少让他们没有那么大的物质压力了。
虽然年轻时受苦受累,但母亲一直活到92岁,除了后来我给家里的贡献以外,我觉得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乡村的环境。一方面,母亲她们虽然在生活上物质压力比较大,但精神压力是很小的,人们即使有什么矛盾,很快就可以化解;另一方面,村里的人虽然有可能吃得不那么丰富,但能保证食材都是新鲜的,这一点也很重要。
比方说,乡村吃的粮食基本都是当年打下来的,是直接从地里面打上来的,不是从仓库里拿出来的,喝的水也是自己从井里打的。那个时候,很多村头的地里都有小河,河里都有小鱼乱蹦,水质非常清,记得小时候走累了,经常趴到河边就直接喝水。后来慢慢的,河里就没有鱼了,再后来遇上干旱的时候,水也没有了。
四
我曾经写过一些关于乡村生态环境保护方面的文章,有一篇散文叫《村边水塘》。其中就提到,当年我们村有很多水塘,星罗棋布的,到了夏天,孩子们就一个塘一个塘地游泳,一天都游不完。后来大部分都干涸了,有些被污染的水发黑变脏,这一方面是因为干旱水少,另一方面也说明当地的用水系统没有形成一个循环机制。
有段时间,乡村的面貌让我非常担忧。特别是回去一看,很多年轻人甚至中年人都走了,家里就是老人带着孙子孙女,在外赚到钱的人都在城市里买了房子,老家的很多房子没人收拾,有的甚至倒了也没人管,就显得十分凋敝。
后来再回去的时候,我就和在外工作的一些老乡一起,想办法把村子建设好。硬化了道路,把各家各户都连起来,安装了路灯,还修建了一个广场。逢年过节的时候孩子们回来了,大家就可以在这里聚会,打个篮球、乒乓球,或者搞一些文化建设,慢慢热闹起来。从宏观的角度来说,国家提出的是乡村振兴战略,但从我们自己的角度,其实是希望乡村回到我们记忆里那个美好的样子,让下一代生活得更好。
因为人不可能都到城市里去,我们说城镇化,但其实不是让每个人都到城镇生活。国外有些地方曾经走过这条弯路,就是让农民都移居到城里,导致田园里都长满了灌木,十分荒芜,优渥的良田、茂密的葡萄树没有了,田园风光也没有了。后来他们自己也意识到这种方法不对,还是应该鼓励人们回到乡村去,把乡村风景恢复过来。
好在我们国家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下了很大功夫重新振兴乡村。有些村子的人少了,可以把几个村子合并起来,把房子建得很漂亮,路都修得很畅通,水也治理得很清澈,乡村学校也能现代化一些,这样才能为乡村的下一代创造一个真正宜居的生活环境。
其实乡村建设好了,它很美。有一次我到一个乡村去,发现人家的村子里虽然人不多,但几乎住的都是楼房,很漂亮的房子,里面就和城市的房子差不多;每家都有几辆车,需要进城去随时可以走,村子里有很多娱乐休闲场所,留在村里的家人也有地方聚会。这样就很好,我觉得我们应该保持这样的状态,乡村和城市应该各有各的美,美美与共,和谐共生。
五
以前家里老人在的时候,我们逢年过节都会回去看。现在每年也至少两次回老家,一般是春天一次秋天一次。
我在家乡建了一个图书馆,会去看看运营情况。图书馆在县城里,每年春天的时候,我们会举办一场作文比赛,面向全县所有的初高中和小学生,每次选出五六十名写作好的进行奖励,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回去给他们颁奖;到了秋天,图书馆联合河南省作家协会举办一场青年作家大赛,面向全省的青年作家,选出一名得奖人和4名提名奖得主,总共5名,所以秋天我一般也会回去一趟。
因为想为家乡做点事,我一直关注着乡村,在这个过程中也发现了乡村的一些变化。比如近几年越来越多的离婚现象,这在过去的农村是很少有的。以往一般情况下,姑娘嫁人以后就从一而终,小伙子结了婚就要对家庭担起责任。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里是没有人离婚的,但这些年回去,就不时地听说邻居这家或那家离婚的事儿。
原来传统的乡村婚姻,组建家庭的目的更多的是过生活、过日子,爱情的成分占比不是特别大,相比于城市里以爱为一个重要的条件生活在一起,门当户对的前提和养育后代的目的对于乡村家庭更加重要。但是到了今天,很多时候两个人出门打工不在一起,看到了外边新的世界,甚至结识了新的人,马上就会产生变化,村里离婚的人自然就多了。这一方面让我很吃惊,另一方面也让我生出了用创作表现他们的愿望。
前几年,我写了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洛城花落》,讲的就是离婚的故事,把城市离婚和乡村离婚写到一块儿了。到了今天,城市的生活方式对乡村的吸引力和影响力依然很大,乡村向城市看齐,婚姻和生育观念都在改变,特别是年轻人对感情生活质量的要求更高,这是乡村变化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再比如,农村人口结构的改变对乡村生活也产生了影响。有次我回老家,发现谁家有老人去世,人们送葬抬棺都在用拖拉机,这在我眼中其实是一种挺新奇的现象。
由于棺木很沉,过去人力抬棺的时候,一般需要8个人,而且不能是年老的人,棺材一旦移动了压住一个人都不得了,所以必须是五六个以上的年轻人抬才安全。但现在,哪家出殡找不到这么多年轻人怎么办?有些会做生意的人就专门把拖拉机改造成一个车厢,再加上一个吊车,送葬的时候,就把棺材吊到拖拉机的车厢里,再送到坟墓上。
去年上半年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回到家里,看到的情形和以前就完全不一样。当时我弟弟找了镇上的一个殡葬公司,葬礼需要的一条龙服务都负责了,包括挖坑、砌墙。过去挖坑的活儿都要找家族里的年轻人干,砌坟墓的墙也要找村里的泥瓦匠,现在人家专门的公司过来,用挖掘机几下就挖成了,砌墙也是很快就弄好了,当时我看了也很吃惊。
在我的记忆里,乡村葬礼的画面里就是几个人抬着棺材,边走边哭,后面长长的送葬队伍安静地往前走;而现在,现代化的拖拉机、挖掘机、吊车,这一切是那样陌生,又感觉带着一些城市的味道。
现在的乡村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我估计生活在城市的人能够真正了解农村的应该少之又少。凭借这么多年对乡村的了解,我觉得中国乡村的建设是一件任重道远,但是必须被重视起来的事业。
最近一段时间,我经常在想,在农村的这些变化中间,作家其实也可以有所作为,像有些国外作家在科幻小说里提出的构想,就有科学家把它变成了现实。我也希望在自己的小说里,用想象提出一些路子,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引起农业科学家的关注甚至启发,支持农业农村发生更大的变革。
这样的科幻小说我正在动笔,眼下是我最要紧的工作之一。因为它关乎我真正热爱的事业、热爱的土地。
(文字由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陈艺娇整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周大新
名家简介:
周大新,河南邓州人,中国当代作家。1970年从军,1979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前方来信》,1986年发表短篇小说《汉家女》。著有长篇小说《走出盆地》《战争传说》《安魂》《天黑得很慢》等;中篇小说《向上的台阶》《银饰》等,短篇小说《金色的麦田》《登基前夜》等七十余篇。2008年,长篇小说《湖光山色》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21年推出第13部长篇小说《洛城花落》后,宣布长篇小说封笔。2024年出版最新散文集《站在人生长河的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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