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乡村：从“输血”到“造血”——对话付卫东、马丽娟、木拉地力·艾山吐尔、闻明

嘉宾

付卫东 华中师范大学信息化与基础教育均衡发展协同创新中心副主任

马丽娟 保定学院党委常委、副校长

木拉地力·艾山吐尔 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阿图什市哈拉峻乡谢依特小学校长

闻明 贵州省六盘水市水城区职业技术学校学生处副主任

主持人

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胡聪 刘知宜

摘要

最动人的改变在于生命价值的相互点亮。支教老师因被学生需要、被家长信任而收获了人生价值，更坚定了为党育人、为国育才的教育初心；乡村学生则因老师的关爱、培养，建立了“我能行”的自信和对未来的憧憬，形成大批学生走出乡村，学成后参与家乡建设的向上循环。

今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给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阿图什市哈拉峻乡谢依特小学戍边支教西部计划志愿者服务队全体队员回信，“希望广大青年坚定理想信念，厚植家国情怀，练就过硬本领，发扬奋斗精神，到祖国和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发光发热，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贡献青春力量”。乡村教育一直以来都是社会各界高度关注的话题，在加快建成教育强国过程中，支教老师对于优化城乡教育资源配置、推动教育优质均衡发展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他们的加入，对当地教育生态有哪些影响？为进一步解决教育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可以采取哪些措施来吸引更多优秀师资投身乡村教育事业？本期对话邀请相关领域专家和一线教师开展交流讨论。

支教“活水”：激活乡村教育生态

主持人：乡村振兴，教育先行。高校大学生支教是补充乡村师资的重要力量，从您的观察和研究来看，这些年轻的“新鲜血液”注入乡村学校后，给当地的教育生态带来了哪些实实在在的变化和提升？

马丽娟：对于资源相对匮乏、师资力量较为薄弱的乡村而言，大学生支教队伍的加入，不仅是对当地教师队伍的补充，更给孩子们打开了一扇通向未来世界的窗户。支教大学生既是知识的传播者，更是孩子们的贴心朋友，他们通过讲授专业课程、积极创新教学方法，开设科普实验、艺术教育等特色课程，弥补乡村学校的资源短板，激发孩子们的学习兴趣与探索热情，为当地的教学体系和教育生态带来全新的力量。

马丽娟

付卫东：在教学资源与方法方面，支教大学生充分发挥专业优势，将先进的教学方法、学科前沿知识、优质教学资源引入乡村学校，有力推动城乡教育资源均衡发展。在教师队伍建设方面，支教大学生在学习乡村教育实践经验的同时，向当地教师传递先进教学方法与理念，实现双方教学水平共同提升。在学校文化与氛围方面，支教大学生组织开展形式多样的校园活动，丰富学生课余生活，营造积极向上的校园文化氛围。除此之外，还能向家长宣传现代教育理念与方法，家校协同为学生成长创造有利条件。

付卫东

主持人：从1999年开始，共有来自200多所高校的3.4万多名志愿者，通过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到乡村支教，为改善乡村教育质量作出巨大贡献。如何精准对接乡村教育发展需求，提升支教老师的综合素质？支教老师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发挥专业优势，为农村学生的全面发展奠定基础？

付卫东：精准对接乡村教育需求、提升支教老师综合素质，一方面要建立乡村学校与高校、支教团队常态化沟通机制，通过实地调研、课堂观察等方式，全面掌握乡村学校基本情况，形成动态需求清单。同时，结合支教老师专业背景，进行针对性岗位分配，实现供需精准匹配。另一方面，要构建“岗前培训+在岗指导”培养体系。岗前培训涵盖乡村教育政策、教学技能、学生心理辅导等内容；在岗期间，邀请教育专家、优秀乡村教师开展定期指导，组织支教老师参与教学研讨活动，促进经验交流与能力提升。

马丽娟：我认为支教老师可以通过以下路径有效发挥专业优势：一是勇于尝试专业融合，积极通过“跨界”教学，将不同专业的知识融入课程，提升课程趣味性，培养学生综合素养。二是抓好分层教学，要善于因材施教，设计好教学内容的难度层次，让每个学生都能学有所得。三是用好实践环节，通过实验实训让学生加深认识，并提升他们的自信心与成就感。

木拉地力·艾山吐尔：支教老师想发挥专业优势，得“接地气”。理科专业的老师，可以把知识和农村生活结合，比如用种地讲生物知识，用盖房子教物理原理；艺术专业的老师，需要挖掘当地文化，教孩子们画民族特色画等。平时多和学生交朋友，发现每个孩子的闪光点，增强内向孩子的自信心，为成绩好的孩子拓宽视野。还可以组织兴趣小组，像美术兴趣小组、科学实验小组，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和创造力。此外，定期和其他支教老师交流经验、互相学习，一起为农村学生的全面发展出谋划策。

木拉地力·艾山吐尔

多元协同：成效与挑战并存的帮扶格局

主持人：从西部计划到银龄讲学，从高校支教团到社会公益组织，当前我国基层支教已形成“多元主体参与”的格局。当前支教工作在全国范围内面临哪些共性困难？

付卫东：当前西部计划、高校支教团等力量的加入，缓解了农村地区师资短缺问题。同时，支教老师将新理念、新方法带入课堂，也提高了乡村小规模学校的教学质量。但在某些地区仍存在“帮扶盲区”。如偏远山区，由于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等原因，仍然存在教学资源难以覆盖的情况。同时，一些基层学校的音体美等学科教师短缺问题较为突出，而支教力量在这些学科上的专业性可能相对不足，导致相关课程无法正常开设或教学质量不高。

当前支教工作在全国范围内面临的共性困难：一是经费与资源保障不足。一些地区难以提供充足的经费保障，影响了支教工作的顺利开展。二是政策与制度支持有待完善。在支教人员的选派、管理、考核等方面，缺乏统一的政策和制度规范。三是社会认知与参与度低。部分社会公众对基层支教工作的意义和价值认识不足，参与支教的积极性不高。

闻明：我本身就是一名支教者，之前在广东省中山市第一职业技术学校任教，加入东西部协作帮扶教师团队后，来到了贵州省六盘水市水城区。结合我在贵州省六盘水市的支教经历来看，首先是资源方面的难题，例如在开展心理健康教育工作时，缺乏全国统一的心理健康教材和监测量表，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心理教育工作更深入、全面地开展。其次是心理健康研究的积极性不高，在培养当地教师过程中，部分教师由于教学任务重，且属于兼职心理健康教师，参与心理健康研究积极性不高。再次是家校融合有困难，部分学生家长对心理健康教育的重要性认识不足，不能很好地配合学校对学生进行心理辅导和教育。

闻明　

主持人：乡村学校量大、面广、点散，整体上优质教育资源匮乏、师资力量薄弱。如何吸引更多优秀师资投身乡村教育事业，让更多优质教育资源城乡共享，为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提供强有力的人才支撑？

付卫东：要创新教师流动与培养机制，促进城乡师资均衡。推行“县管校聘”改革，并将轮岗经历纳入绩效考核。与地方高校合作，实施“公费师范生”计划，定向培养“一专多能”型乡村教师，并签订服务期协议，确保毕业生扎根基层。要构建多元协同机制，激发社会力量参与。鼓励企业、基金会设立乡村教育专项基金，支持教师培训、教学设备更新，并通过研学基地模式吸引城市家庭参与乡村教育，形成“教育+文旅+产业”融合生态。以县域为单位组建城乡学校结对帮扶网络，通过管理共进、资源共享、教研共融提升乡村教育质量。

木拉地力·艾山吐尔：一方面，要提高乡村教师待遇。加大财政投入，提高乡村教师的岗位津贴、生活补贴，改善住宿、餐饮等生活条件，解决交通不便等实际问题。对长期扎根乡村的教师，在职称评定、评优评先上给予倾斜，比如设立乡村教师特殊荣誉称号，增强社会对乡村教师的认同感和尊重。

另一方面，要完善教师发展机制。建立城乡教师定期交流轮岗制度，让城市优秀教师到乡村支教，乡村教师到城市学校跟岗学习。为乡村教师提供更多培训机会，邀请教育专家开展讲座、培训，组织参加各类教学研讨活动，帮助他们提升教学水平。还可以搭建教师成长平台，鼓励乡村教师开展教学研究和创新实践。

主持人：有支教老师反映，融入当地文化、适应乡村生活是首要挑战。对于初到乡村的支教老师，高校和地方可以做哪些更具体、更“接地气”的支持帮助他们更快适应环境，从而更专注于教学？

木拉地力·艾山吐尔：高校和地方可从生活保障、文化融入、心理支持三方面，帮助初到乡村的支教老师快速适应环境。

在生活保障上，要解决老师的“燃眉之急”。高校可提前对接支教学校，了解当地生活条件，为老师配备实用物资包，比如驱蚊保暖用品、常用药品等。地方学校要妥善安排住宿，确保水电网络齐全，还可组织“老带新”活动，安排本地教师或学校领导为支教老师当“生活向导”，带他们熟悉赶集路线、采购点，解决生活难题。

文化融入方面，支教老师到岗后，地方可组织文化体验日，带他们参与特色活动、民俗表演，鼓励老师和学生、村民一起干农活、学方言，融入当地社交圈。也可以鼓励支教老师开发乡土课程，在备课过程中深入了解当地文化。

在心理支持上，高校可建立支教帮扶小组，定期与支教老师线上沟通，分享往届志愿者的适应经验；地方学校则要密切关注支教老师的情绪变化，组织聚餐、户外团建等活动，让老师感受到集体温暖，以良好的状态投入教学工作。

闻明：对于初到乡村，面临融入当地文化和适应生活等挑战的支教老师，我有以下几点建议：第一，保持开放和尊重的心态。每个地方的文化都有其独特性，要尝试理解和接纳。刚到支教学校时，我积极了解当地的风俗习惯、方言文化，参与一些民俗活动，这不仅能让自己快速融入，还能拉近与学生和家长的距离。第二，主动与当地人交流。我刚去学校时，就经常和同事们聊天，了解学校的情况和学生特点，也会和学生们唠家常，既能快速熟悉环境，还能学到一些实用的生活经验和方言。第三，调整生活节奏和习惯。乡村生活和城市有很大不同，可能在生活设施、娱乐方式等方面都有差异。要学会适应这种节奏，比如合理安排时间，利用乡村的自然环境进行放松和锻炼。

长效机制：从短期帮扶到永久扎根

主持人：乡村教育振兴不仅需要“外来输血”，更需要“本土造血”。支教项目如何与乡村教师定向培养形成合力？支教者是否有可能通过本土化培养，最终成为扎根乡村的“永久师资”？

付卫东：支教项目能为定向培养的师范生提供实践平台，让他们在实际教学中积累经验，了解乡村教育现状和需求，同时定向培养的师范生也能为支教项目注入新鲜血液，带来新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方法。支教者带来的丰富教育资源和先进教学经验，可与定向培养的教师共享，促进教育资源均衡分配。此外，支教项目可与定向培养计划建立长期合作机制，共同开展教育研究和教学改革项目，推动乡村教育持续发展。

马丽娟：支教项目应成为以“外来输血”促“本土造血”的桥梁。地方可配套设立“优秀支教人才留任计划”，提供转岗入编、发展平台等激励政策。

保定学院西部支教毕业生群体即是典型培养案例。20余年来，数百名毕业生赴西部基层支教，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通过参加当地招考的途径，完成了从支教者到“永久师资”的身份转变。例如扎根重庆基层的2004届毕业生赵亚宁，通过报名西部计划到重庆服务两年后，决定在重庆扎根，被重庆合川区教委正式聘用为重庆合川卓尔实验学校教师，任教至今。25年来，保定学院毕业生传承西部支教精神，前赴后继奔赴西部基层地区，这一实践案例证明通过前期浸润、政策引导和价值认同，能培养出“留得住、教得好”的“永久师资”。

主持人：数字支教作为创新的乡村教育振兴方式，已经成为推动我国乡村教育发展的重要途径。当前数字支教在乡村教育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接下来要如何弥合数字鸿沟，把握教育数字化转型的发展机会，推动乡村教育高质量发展？

马丽娟：数字支教在乡村教育振兴中的作用正日益凸显。数字支教使得教育援助的范围大幅拓展，无论是偏远山区还是交通不便的地区，只要有网络接入，孩子们就能同步接收来自各地优秀教师的授课。使有限的援助资金能够发挥更大的效益，有力保障了教育援助项目的可持续开展。

我认为弥合数字鸿沟，推动数智教育均衡发展应着力从三方面着手。一是加强基础设施建设。不少乡村学校特别是偏远地区，硬件设施依然是个大问题。网络不稳定、网速不够高、设备性能差，上课网络卡顿，影响教学质量。二是推动线下支教与数字支教相融合，丰富远程互动教育资源。许多乡村学校在线教育多采用学生观看录播视频的方式，不能为学生提供沉浸性、交互性和构想性的学习环境。三是建构多方参与、协作发力的数字教育体系。应加快推进政府部门、数字科技企业、高校、公益组织等多方主体共同参与的数字教育援助体系，瞄准真实的教育问题，积极探索大数据、人工智能等在数字支教领域的合作应用。

付卫东：为弥合数字鸿沟，把握教育数字化发展机会，推动乡村教育高质量发展，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一是夯实政策基础，促进多元主体和要素连接。政府部门应构建良好的制度环境，鼓励数字科技企业参与乡村教育事业，构建数字化、集成化的支教平台，串联多元主体和多种教育要素，实现高效率、精准匹配。二是加强数据治理，提升教学和评价效能。建立安全可靠的数据管理和服务体系，通过数据分析为课程设计、课堂教学及支教服务的效果评价等提供参考，推动因材施教。三是注重因地制宜，提升供需匹配效率。充分尊重和考虑不同地区乡村教育的发展特点、文化差异，探索教学活动与乡村教育适配的实践方式，实现供需精准匹配。

木拉地力·艾山吐尔：数字支教在乡村教育中帮助解决了不少难题。首先是让优质课程“送上门”，很多乡村学校缺少英语、美术、音乐老师，但通过直播课、录播课，孩子们能跟着大城市的名师上课，学到标准发音、接触艺术知识。其次，数字资源库帮了老师们大忙，大家可以从里面下载课件、教案，参考优秀教学案例，备课轻松了，教学方法也变多了。还有，数字支教打破了地域限制，一些公益项目组织城市学生和乡村孩子“云结对”，互相交流，拓宽了乡村孩子的视野。

不过，要弥合数字鸿沟、推动乡村教育高质量发展，还得加把劲。一方面，得完善硬件设施，一些地区网络不稳定、电脑设备老旧，要加大投入，保证网络通畅、设备够用。另一方面，得教会老师用技术，定期组织培训，让老师敢用、会用数字工具。同时，开发资源要接地气，结合乡村孩子的生活实际设计课程，不能照搬城市内容。另外，还得建立长效机制，让数字支教持续发挥作用，这样才能真正缩小城乡教育差距，让乡村孩子也能享受到优质教育。

主持人：支教不仅是知识传递，更是生命间的深度互动：在您接触的案例中，支教老师与乡村学生之间最打动人心的双向改变是什么？如何通过制度设计让这种影响超越支教周期？

马丽娟：我觉得最动人的改变在于生命价值的相互点亮。我们看到支教老师因被学生需要、被家长信任而收获了人生价值，更坚定了为党育人、为国育才的教育初心；乡村学生则因老师的关爱、培养，建立了“我能行”的自信和对未来的憧憬，形成大批学生走出乡村，学成后参与家乡建设的向上循环。

要让影响超越支教周期，我觉得制度设计是关键。一是建立接力传承机制，优化教师梯队建设，确保关爱与支持的连续性。二是搭建长效沟通平台，提供持续的精神支持。三是推动“成长档案”共建。支教老师离任时要将学生的关键情况、成长建议系统交接给继任者及本地教师，确保关注不断线。四是鼓励校友反哺。引导完成支教的校友持续关注曾经任教的学校和学生，形成跨时空的情感与支持网络。

付卫东：首先是要建立长期支教合作机制。高校与支教地学校、地方政府等建立稳定的合作关系，制定完善的支教计划，明确每年的支教时间、支教老师数量和专业要求等，保证乡村学校能够持续获得优质的教育资源。其次，健全支教教师培训交流体系。构建系统化培训机制，提升支教教师综合素质与教学能力。最后，要完善学生成长跟踪反馈机制。建立支教结束后学生成长跟踪档案，通过定期回访、问卷调查、电话沟通等方式，持续关注学生发展动态。

主持人：支教的意义，远不止于知识的传递，而是“生命价值的相互点亮”。支教老师在被需要中坚定初心，乡村学生在被关爱中点燃希望。四位嘉宾的思考共同指向一个核心：乡村教育振兴需要持续、精准、有温度的力量。让优质教育真正扎根乡土，不仅需要政策的护航、机制的创新、技术的赋能，更需要每一位参与者对乡村教育那份深沉的热爱与持久的承诺。这条路，任重道远，但每一步，都踏在希望的田野上。感谢四位嘉宾做客《对话》栏目，分享精彩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