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华磊
乡野艺校创始人、校长,第二届全国乡村振兴青年先锋
主持人: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李芸聪
主持人: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刘硕颖
编者按
乡村,是农耕文化的鲜活传承,是亿万农民生长于斯的家园,是返乡青年追寻梦想的热土,是乡村振兴的基本单元。今天的乡村是怎样的,正经历哪些变化?《对话》栏目即日起将不定期推出“乡村聊吧”系列访谈,由两位主持人对话乡村里的普通人,让我们放下那些宏大的叙事、深刻的道理,听听他们的故事和思考,去真实感知村庄的发展,感受乡村未来的无限可能。敬请期待。
乡村美育是社会美育在特定场景下的应用,是对教育的艺术化,并不仅仅局限于美术教育或艺术教育,而是以艺术为路径,帮助人们更好地拓展认知,培养良好的价值观,在乡村中践行一种更加有生机、有活力的教育,培养懂生活、爱乡村的现代化人才。
面对一个可能“重生”的乡村社区、一群留守儿童、一所凋敝的乡村小学,美育可以做些什么?2020年1月,当时还是中国美术学院一名在校生的毛华磊在老师的指导下,与同学联合创立了社会美育公益品牌——“乡野艺校”,尝试将美育场景融入乡村的日常生活中。3年多来,毛华磊从在校生成长为乡野艺校的校长,他带领乡野艺校团队扎根在乡村社区,开发了“乡村美育课堂”“今晚吃什么?”“节日快乐”“生态农业1+N”等在地项目,从当地民俗文化、社群记忆、居住空间、产业现状和持续发展需求出发,受众覆盖孩童到成人、个体到社区、生活到生产。本期我们邀请到毛华磊,来一起聊聊乡村美育。
乡村美育不是美术教育,而是艺术的教育,通过多样化的教育形式和内容,发现乡村的更多可能性
李芸聪: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美育这个词汇相对比较陌生,怎样通俗理解美育的概念?
毛华磊:美育一词,最早是由德国启蒙运动时期的著名诗人、美学家席勒作为一个独立范畴提出的。席勒阐释了美育的价值与意义,提出感性的人只有通过审美状态才能进入道德状态,成为理性的人。在中国,近代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于1917年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建构了一个通过美育的现代国民性教育来实现社会改造的方案,诞生了社会美育或者说社区美育。其实我们讲社区美育的时候,不管是乡村还是城市,这个地方的文化和地方特色,或者是生活方式是有一些不同的。当社会美育进入每一个社区的时候,始终需要结合其原有地方特色,可以说社会美育更多是一种路径,或者打开方式。
美育在不同历史阶段和不同时代需求下,有不同的演变。时至今日,乡村振兴战略也为美育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土壤,于是就有了在乡村的美育。这是社会美育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立足于社会美育当中的具体问题和场域做具体实践。通过这几年在乡村开展美育和社区营造的试验,我们积累了一些可落地可复制的经验。
乡村美育在我看来不是美术教育,而是艺术的教育,通过多样化的教育形式和内容,让人发现乡村的更多可能性。像现在很多社区是缺乏集体记忆,或者集体共识的,所以就会导致社区的“枯燥”,甚至是社区“异常的安静”。因此我们希望教育的艺术化能以一种更有生机和活力的方式在乡村践行。当我们以艺术为路径,教育可能会更柔和、更理性地打开孩子们或者是村民们的认知,重塑他们的价值观,帮助他们成为懂生活、爱家乡的乡土人才。
李芸聪:您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公共美术教育专业,那是怎么和前汾溪村结缘的呢?
毛华磊:这是件蛮有缘分的事。我在2019年8月跟着我的导师——中国美术学院陈子劲教授,下乡做毕业创作,来到了前汾溪村。在这个过程中,无心插柳柳成荫,居然就把自己的毕业创作做成了一个创业项目,这一做就是4年。
刚到前汾溪村时,我其实感到一片迷茫。我和同学们先展开了将近两个月的调研,发现了村子空心化、留守儿童无人照看等问题,但这些问题单凭我们难以解决。所以我们想试试,能否用自己擅长的专业领域去介入。于是,给村子里18个孩子开设的“美育课堂”就诞生了。
我们先从渗透到日常生活的“陪伴式、体验式”课程开始,建立起与孩子们的熟悉度。之后,我们把美育课堂带到孩子们的家庭里,开设了“今晚吃什么”项目。这是一个情景式的调研活动,需要和村民们一起做饭、吃饭。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在饭桌上就和村民们打成了一片,进而成为好朋友,也借此机会了解了他们的成长史、家族史、社区发展史等等,还慢慢知道了村民们对村庄的发展诉求。
社区生活不该是枯燥乏味的,于是后来我们又创建了“节日快乐”项目。项目主要围绕“构建美好的社区关系”开展,在保护村落传统节日的基础上,创造一些活动和新的节日,希望能和村民一道把节日变成生活,把生活变成节日,有仪式感地、充满希望地奔赴未来,也让古村落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我们欣喜地发现,一些美好正在前汾溪村生发和生长。
刘硕颖:您提到的社区美育,和乡村美育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毛华磊:我们在谈到社区美育时,不管是乡村还是城市,对于我们来说都是社区单元,无非是不同地方的文化特色,居民的生活方式是不同的。那么当我们进入到这些场所的时候,我们考虑的是应该用怎样的方式打开它。
以我们目前在乡村做美育的受众来看,一开始我们更多针对的是村里面的孩子们,但后来发现,影响孩子的还有家庭教育。于是我们又面向家庭展开美育,进而发现孩子们在成长中形成的习惯,还会受到整个社区环境的影响,所以我们的美育项目又面向了全体村民。
同时,有很多人因为我们做的美育项目被吸引到了前汾溪村。因为他们认可这样的教育理念,我们乡村美育的对象在不断拓展。希望今后乡村美育能成为一个广泛又有温度的方式,在不同场域不断衍生。
美育是和艺术、生活融为一体的,是能让村民们找到幸福感的,这样的艺术才是可持续的,也是可以真正去影响人的
刘硕颖:我之前去屏南时感受最深的是,你们不是用框架性的理论让别人生硬地接受美育概念,而是让美育在发展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不断吸引有认同感的人。那这些项目具体是怎么推进的?
毛华磊:最早我们是以大学生的身份来到前汾溪村的,并且我们的专业属性是需要先调研后工作的。在调研过程中,村民们觉得我们这群大学生好像无所事事,整天在村里“东逛逛西逛逛”。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觉得说得也没错,我和团队成员们就想要改变村民们的印象,突破现有的困境。
首先,我们从活动的角度融入乡村社区,和村民做朋友。比如成立“前汾溪去哪了”项目,带动在地的前汾溪村民找寻已离开村子的村民,调查他们在外如何生活、离开社区的原因、是否关注家乡等课题。此外我们还成立了工作坊,针对村里会编织、懂教育、掌握写书法等技艺的能人,为他们提供展示、传授技能的平台。通过这些具体活动,我们与村民之间的了解更加深入。
其次,是要让村民有参与感。刚开始我们组织的活动规模不大,有时就在一个或几个家庭里,他们有的擅长做糍粑,有的擅长包饺子,有的擅长编织,我们就针对这些做小型活动,让大家都能有点贡献。但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链接了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大家会把家里像是音响、话筒等各种各样的设备,一点一点地贡献给活动使用。我们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举办各项活动,在这个过程中才和这些村民都成为了朋友。
现在很多村民会和我们说一些自身想法,说他们的获得感。他们谈论的其实是很朴素的问题,但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是很难回答的。比如村民们会问“参与这样的活动,我会收获什么?有没有一些经济收益?”他们会从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层面提出问题,而不是从精神层面。但是现在,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从精神层面上理解这些事。
刘硕颖:在2023年7月,我去过一次乡野艺校,它坐落在一个村子里。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村里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一座美术馆,周边还有配套办公区。当时我是持较怀疑的态度,这对村民真的有用吗?这真是村民想要的吗?美育的概念是否真的能在乡村落地生根?这不仅是一座美术馆能解决的问题。
不过现在我的感受又变了,就像毛校长说的,一开始村民更多关注的是经济效益,他们更愿意问的是:这个美术馆建起来有什么即时的好处?但是后来乡野艺校和村民们进行互动,建立了精神认同,打开了大家对于“美”的认知。我们惊奇地发现这对村民的经济收入有推动作用,或者说即便没有即时的“好处”,在精神生活丰富了以后,村民看待自己的生活和以前相比是不一样的感觉,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方向和目标都会有新的思考。而且我们会发现,乡野艺校的很多活动项目不是完整策划好了再去实施的,很多都是有大概的想法之后,吸引很多人渐渐参与,慢慢生长起来的。包括毛校长分享的这些感受,也是在他们做了之后,反推出的成体系的经验。美育活动的目的是让更多村民参与其中,在生活和自然中激发美的灵感,创造新的价值。
对您来说,在村民们发生的种种转变中,哪些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毛华磊:那还是我们最开始,并且持续开展至今的美育课堂给村里孩子们带来的变化。
曾经他们在村里游手好闲,给村民们留下负面印象,比如村里的果树被偷了,村民们第一反应就觉得是这些孩子偷的。被冤枉的孩子们时常感到委屈,就来和我们团队倾诉。那时我们想带着他们一起做点事,用行动改变现状,于是“莫空鸣”团队就成立了。“莫空鸣”是一个音译,用本地话来说就是“别再睡懒觉了,该起来干活了,不要游手好闲”的意思。另一层含义是“不要说空话,不然一切都只是妄想”。
我们首先引导孩子们一起做些有趣的事,进行试水实验。比如我们把村里的水果,简单包装加工或者做成饮品,卖给村里的游客。经过简单测算,如果每人每天赚50元,一个月后大家会有几千元的收入。孩子们听了测算结果后非常激动,马上分工合作,我们很快就拉到了第一笔赞助。
2022年7月,我们打造了“莫空鸣”知识产权和前汾溪村市集,并在市集上招募了30多个青少年负责的摊位。第一期市集在2022年七夕举办,当天就来了1000多人。第二期市集在中秋节举办,市集人数达到了3000多人次。当这些孩子做的饮料、小吃、手工艺品得到了村民和外来游客认可的时候,他们就会有成就感,有些孩子一天的盈利最多有2000多元。后来,只要村里有活动,这群孩子都会积极参与,即使在外地上学,他们也会一得空就往村子里面跑。比如像接下来的元宵节活动,他们很早就联系我说,“毛哥,我们是不是该回来准备了?”
通过这样的方式,孩子们放下手机,在集市上赚到的资金,他们主动拿出一半来帮助村里的孤寡老人。现在村里的老人们对这些孩子有了很大改观,在我看来这是非常难得的。
除了孩子们的变化,村民们的审美意识也提升了。在前汾溪村,很多人掌握着编织技艺,可以编篮子、凳子等手工艺品。但这些工艺品的外观还处于一种较原始的状态,缺乏现代化、年轻化的审美创新,所以向外销售比较困难。
2023年中秋节,我们开设了“工作坊”,组织村里的能人和艺术家们帮助村民们设计编织产品的造型,创新颜色搭配,解决工艺或是技法方面的问题。通过改进,在第二期市集上,村民们做的50个篮子几天就卖完了。现在,前汾溪村里的部分妇女、老人,只要有空就在家编织,增加自己的收益。他们还会看编织视频和资料,充分激发创作想象力。
我们希望今后还有更多的“工作坊”出现在村子里。这次是编织,下次也许是刺绣,再下一次可能是绘画或者是扎染。我们希望村民们农闲时也能够动起来,这样社区的生活氛围更有温度,村庄的未来发展更有活力。
艺术不只是美化一个村庄,我们更看重艺术影响人们心灵的作用,让艺术成为美好生活的催化剂。在前汾溪村,我们种下一颗美育的种子,通过这颗种子,帮助村民们从生活中、从自然中激发更多灵感。有句话说“艺术源于生活,但是又高于生活”,美育的核心就是从生活中去汲取。所以美育是和艺术、生活融为一体的,是能让村民们找到幸福感的,这样的艺术才是可持续的,也是可以真正去影响人的。在此基础上,美育可以创造很多新的东西。
不建议年轻人在毫无乡村经历和工作经验的情况下到乡村创业,而是先来试验,再去实践,做一个沉淀。用实践检验自己是否真的适应乡村、热爱家乡,再决定是否留下、是否创业,要不要加入乡村事业中来
李芸聪:能感觉到毛校长对乡村是非常热忱的,而且他对这片土地是很珍惜的,不希望大家只是一个过客,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我听完毛校长分享后最大的感受是,美育不只限于城或乡,而是辐射整个社会领域的“铸魂”课题。美育中的“美”拓宽了人对美的认知和素养,“育”又塑造了大众的精神文化思想。
在物质生活飞速发展的时代,有人愿意不计成本,让美育从形式走向了实质,慢慢渗透到人的精神领域,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们也欣喜地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回到乡村,这样的“双向奔赴”值得鼓励。
毛华磊:这几年,我的感受还是很深刻的。我本身就在村子里长大,所以当我回到乡村时,我觉得很舒服、很亲切。但我觉得年轻人想长时间在乡村生活是很难的,这不仅是我一个人面临的问题。
来到乡村,我最大的感受是要耐得住寂寞,还要坚守住自己的初心,要想清楚“为什么来”。此外,还要对乡村生活充满向往,如果没有这种向往,很难发自内心坚持留下来。
所以我一直在坚守,同时也基于身边其他老师、同学、家人,尤其是在地村民的肯定——这是我们团队能在村里坚持做项目4年的最主要动力。在这4年里,我们很多次都想过离开,或者是放弃做这些事,因为真的太难了。
以我个人为例,因为想跳出舒适圈,基于专业本身去乡村做一些能够实现自我价值的事,所以在大学毕业时,我放弃了留在大城市工作的机会。我觉得这也是现在年轻人应该有的冲动,这种冲动就是资本,它会验证我们今后在乡村美育的道路上怎么走下去。而在我看来,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是对人生的历练,也属于艺术的一部分。
刘硕颖:在刚才毛校长谈到的前汾溪的故事里,我们发现很多美育项目不是全部策划完整了才去落地实施的,更像是项目自身生长出来的。既结合了当地特色,又能给村民们一些关键节点上的引导,吸引了更多人参与,我觉得这很有意义,这是否也是乡野艺校在地的价值感来源?
毛华磊:是的。最开始我们就思考过,所做的事要多从村民的角度考虑。如果来村里是为了跟大家争资源,那我不会来到这个地方。我更希望是依托于这里的环境做一些善良的事,从而生发出一些能够结合当地资源和村民发展诉求,并且是我们自己感兴趣的项目。今后这些经验和项目可以复制到更多地方,我觉得这才是我们一直在坚守的。
在村庄的发展过程中,最核心、最底色的就是文化和教育。通过文化和教育的潜移默化,建立文化自信,结合自身特色生产出的产品,是更有持久力和生命力的。
李芸聪:在前汾溪村开展美育项目时,也是一个逐步打开村民心扉,互相建立信任的过程,我觉得这很了不起。但返乡创业需谨慎,对待乡村事业还应多一份坚守。村庄需要因地制宜的发展方式,投身乡村建设不能一蹴而就,需要我们多点耐心。也希望各位在选择回乡创业时,能采用较审慎的态度和循序渐进的方式。
毛华磊:我是不建议年轻人在毫无乡村经历和工作经验的情况下到乡村创业的,尤其是刚毕业的这些大学生,我更倾向于他们先来乡村历练。现在大城市的工作环境相对饱和,竞争较严重,在乡村振兴战略的大背景下,未来年轻人来到村里是大有可为的。因为现在乡村还处在生长阶段,这里能给年轻人提供场域和平台,让他们尽情发挥。但回乡创业其实是非常难的。在城市很多事情一道手续、几个合同就能搞定,但在乡村不一样,这是一个人情社会,是一个充满着人文关怀的场所,很多事情还真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这也是我们一直努力在做社区关系的原因。因为只有获得地方各个群体的关爱、帮助、支持,我们才能更好地在乡村扎根。
所以我更希望年轻人们不是先来创业,而是先来试验,再去实践,做一个沉淀。用实践检验自己是否真的适应乡村、热爱家乡。年轻人最起码先来乡村实践两年,再决定是否留下、是否创业,要不要加入乡村事业中来。不然到村里却留不下来,这对村庄本身的生活状态也是一种打扰和破坏。
主持人感言
刘硕颖:前汾溪村的乡野艺校,从一片迷茫到落地生根,这整个过程中,并不完全是创办者的一厢情愿,而是毛校长在和村民的互动里产生了羁绊,让他觉得自己是能够一直留在这儿的,并且可以克服其他困难,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互动和情感,村民也会对他们整个团队更接受,他们也更愿意扎根在这里。美育不仅仅是知识的传授、艺术的传播,而是人与人、心与心之间的对话。毛校长的实践与经验,为更多美育项目进入乡村提供了有益借鉴,也为更多年轻人回乡创造价值提供有效思考。
李芸聪:这是一个双向循环,双向奔赴的过程。经过4年的潜心积累,更多人关注到美育项目,并愿意加入其中。现在寒冬已过,开花结果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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