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20世纪70年代末,上初中时,我被允许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因为年纪尚小,队里安排的农活是拾麦穗或抱秸秆。当时我最羡慕的农活是牵牲口,只需牵着笼头来回走,播种或犁地都由后面的大人操作。
终于盼来了牵牲口的活,是让我牵着牛跟一个老伯一块犁地。因为是生手,队长专门给我挑了一头最老实的牛。那牛长得非常壮实,肚子又大又圆,浑身皮毛光滑发亮,大大的眼睛透出善良温和的光芒。
阳光下,我们一老一少一耕牛在长长的地里来回地穿梭着,老牛不论在地头转弯还是在地里走直线,都特别温顺听话。看着小伙伴羡慕的眼光,我的心里止不住地高兴。
整块地是从里向外犁的,最后犁地边,由于地边不是一条笔直的线,有时墒沟紧挨着堰头。最后一犁的时候,眼看着老牛硕大的肚子就要把我逼下堰头,我就用尽力气向里推牛头,却感觉像在推一座山,纹丝不动。紧急之下我用手中的木棍狠劲地敲打牛腿,想让它往右边挪一挪,给我腾个容身的地方,只听得棍子和牛腿骨“梆梆”的碰撞声。估计敲得疼了,它回头瞪了我一眼,眼神幽怨,但双腿仍旧坚定地顺着墒沟不紧不慢地走着,无奈我最终被挤下一丈多高的土堰,身上几处被酸枣枝划破。
上来后,大伯关切地查看我摔伤没有。当我又拿起木棍准备在牛身上撒气时,他伸手拦住了我。他说别责怪牛了,犁地走墒沟是牛骨子里的天性,它知道只有走墒沟才能把地犁直,它祖祖辈辈认准了这个理儿,谁也改变不了它的。他说牛虽然生性温和朴实,吃苦耐劳,但是很有个性,这也是为什么把有些固执的人称作“牛脾气”的缘故。
此后,我一直没有和牛有过亲密接触,且由于那次因牛的“不懂变通”把我挤下堰头,在心理上对牛有了一种疏远。
近期读史书,又看到了“强项令”的故事。东汉刘秀时期,董宣任洛阳令。因为当时洛阳为东汉都城,住着许多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他们中有一些人仗势横行,欺压百姓。光武帝刘秀的大姐湖阳公主的家奴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人,公主为庇护他,将他藏在府中,外出也一直带在身边。为缉拿这个罪犯,董宣费尽周折,探明了公主的外出时间。当公主车至,董宣立即逮捕了这个家奴,并当场斩首。公主大怒,上告刘秀。刘秀命人抓来董宣问斩。董宣晓之以理,刘秀的气消了一半,但总得给公主面子啊,刘秀让董宣向公主叩头道歉,董宣认为自己没错,拒不叩首。刘秀便让侍卫强按董宣的头,董宣则双手撑地,硬挺着脖子,坚决不肯低头。刘秀见状无奈地说:“你真是个强项令!”
掩卷长思,想象着侍卫们用力向下压着他的头,而按不下去的画面时,忽然忆起了几十年前我牵牛耕地快跌下堰头时,我用尽全力也推不开牛头的情景。如果说董宣不低头是坚持原则,刚正不阿,那么我的牛何尝不是在排除干扰,顶住压力,坚决地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也许在牛的心中,那条沟是真理,是做牛的底线,因为只有走墒沟才能把地犁得笔直平展,才能对得起人们的喂养,才能心中无愧。为此,哪怕面临棍棒的敲打,也绝不改变自己的初衷。想到这里,我对牛们又增添了一种深深的敬佩感,它们除了勤劳朴实外,还有着执着的坚守。
历史一再证明,敢于明辨是非、坚持真理、刚正不阿是推动社会进步和发展的重要动力。什么是人间正气?包含的内容也许很多,但我觉得首要的应是明辨是非,对正确的东西敢于坚持、敢于担当。
几千年来,中华民族波澜壮阔的发展史也是一部正气之歌的传承史。“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这些人间正气如长虹贯日,似暗夜长啸,“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当一个社会变得每个人都以自己的利益得失作为评判是非的标准时;当以善于见风使舵、八面玲珑作为高情商成为社会的主流时;当把敢于说真话、坚持原则当作榆木疙瘩时,那样社会将永远在病态中运行。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正气的底色。唯有人间正气才能使社会更加美好、更加清明。
宋代李纲有诗云:“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牛的寿命最多只有20年,老牛想必早已作古。此刻我站在夕阳下,思绪如天边翻滚的云。面向家乡,我向曾经的老牛深深地躹上一躬,以表达我发自内心的敬意。
作者:黄利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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