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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风:老井,老故事

  • 来源:农民日报客户端
  • 编辑:孙嘉慧
  • 作者:黄风
  • 2025-07-30 08:36:59

那些被埋的井,除了老井已很少记起,

老井却时常出现在梦中,

在我和发小的过去和现在游走。

土地公袒胸露乳,仰躺在村东的苹果园里,像呼噜噜抽着水烟筒,浓重的鼾息环绕着下巴,吹得皓髯飘飘。那天我看到了土地公,像夜里两手抓着缸口边,把头扎进酒缸里,与酒中的另一个他头碰头地喝大了。尽管他躺着,我仍能感受到他站着的魁梧,并非之前我在院门洞的壁龛里见到的模样。当然,我今天对土地公的描述,免不了后天的“着色”。

那个早晨,准确地说我先看到的是一股白气,从苹果园西北角升起,酷似飘扬的白胡子。我一下就想到了土地公,并在眼中具体生动起来。我所看到的土地公,其实就是苹果园,苹果园也就是土地公。土地公的鼾声,是之后我耳中逐渐生出的,最初我并没有听到他打鼾。有了他的鼾声我才寻找可状之物,于是多年后在一次旅行中找到了云南人的水烟筒,那粗壮的烟具抽起来,酣畅在竹筒里翻滚,像极了土地公打呼噜。

我看到白气的时候,是站在苹果园南墙的一个豁口处。离立冬还有几天,苹果园已是一丝不挂的景象,用今天的话说,就像豪赌了一把,把秋天的丰硕输了个精光。看园子的小屋也锁起来了,木格窗户上的窗纸布满窟窿,像被人存心捅破似的。苹果园四周的土墙上,春天用泥巴或柴篱修补好的豁口又被扒开,从大小形状不一的豁口窜进一条条蚰蜒小道来,寻觅菜地里遗漏的菜,没有挖净的菜根,渠畔发黄或暗绿了的草,还有树上的残叶败果。

那飘扬的白气,我当然很快知道它是从哪冒出的,是从苹果园西北角的老井里。老井上安装着辘轳,但一到秋完就卸了,仅剩下一根长眼的青石桩,怕冬闲时遭人损坏。在老井西北面,原有一座夏天黄昏时麻燕盘绕的老爷庙,苹果园曾是庙里的赡地,后来老爷庙被毁,便连同老井一起归了村里。虽然叫苹果园,苹果树其实并不多,还有梨树杏树枣树什么的,园里主要是菜地,只有地埂上栽着二十几行果树。

一棵棵果树垂手而立,晨风寒鸦一样,与残叶蜷缩在枝头,等待东方发红的天空下,已镶金边的远山上日出。老井冒出的白气渐渐变妖了,越来越不像土地公的胡须,而像戏里用于悬梁的白绫起舞。我头皮紧扎起来,像有只手在抓,赶快离开豁口回村。

我是一早被母亲从被窝里赶出来的,让我去发小家借印纸钱的印版。明天(第二天)就是寒衣节了,要一如往年印好纸钱,连同五色纸做的寒衣,给坟里的祖宗们送去。发小家在村北面的铁匠街,我家在村南面的旗杆街,本来走一条近便的小巷,穿过中间两条街就去了,但我怕去早了人家还在睡觉,便开小差绕到村外面的苹果园,第一次发现老井还会生气。

我很想知道它是怎么生出来的,寒衣节过后仍念念不忘,可一个人去有点胆怯,便撺掇上发小去一探究竟。我们一大早从家中出来,在我待过的苹果园的南墙豁口处会合,每人手持一块从豁口拆下的修补豁口时用过的半砖,肩并肩地朝老井走去,万一老井中扑出什么,我们就用半砖飞它。

那天,苹果园里的霜很重,我们走过菜地时留下明显的足迹。果树上长出了白毛,用手一摸满把的凉,凊得指尖发木,焐热了又像针砭。老井冒出的白气也比我那天见到的要凶,但慢悠悠的,不是飘扬而是缭绕,像土地公抽了一口烟不吐,张大嘴享受着由它散去。

我和发小紧绷着目光靠近老井,心被扯得一扽一扽,快到跟前的时候,心中的顽劣被扯出来,想那白气也就是个白气,于是丢掉手中半砖。怕不小心跐到井里,我们用树枝清扫掉井台上的霜,先由我爬过去看,发小在后面捉住我的脚腕,拽着我的双脚。我把头探到井口上,发现井里一点也不热闹,与原想的沸水或蒸笼一般相差甚远。那气轻描淡写的,从幽幽的女人眼睛一样的水面生出,然后弯弯绕地飘上来,到井口才摇身一变,白雾腾腾的。井口结满了霜,将长着四个角的井口变圆了。

我看罢,发小又趴下去看。看了一会儿,他说:

你尽谝呢,这有啥好稀罕的?

发小的感受与我一样,但我不甘心,摇晃着他的脚说:

你好好看,往井深处看。

他又看了一会儿,笑嘻嘻地道:

看啥呀,看见水里面马马虎虎有个我。

可我总想让他看出点什么,要不白来了。我继续鼓动他:

把眼睁大,水下面一定有东西。

他不吭声了,过了片刻摇摇头,摇开扑面的气说:

是呢,那气好像长着根,像胡子一样的根,一直通到井底下。

井口涌现的白气,有的在老井上方缭绕一段后化为乌有,有的落到青石桩上,还有的盘附到井旁的一棵老枣树上。老枣树朝向老井一侧的枝头,白气缠绕着霜,浓重得雾凇一样。枝头残余的枣们,像被雪拥抱着滋润着,露出少半个重新饱满了的脸,在初升的直晃晃的阳光下容光焕发。

这次去过之后,我仍断不了去苹果园,但再不敢轻易去看老井,原因是发小听他老子讲,老井曾淹死过一个外地女人。我曾向母亲证实是否有过这么一回事,母亲仰头想了想,那故事好像蜘蛛一样扒在屋梁上,然后从喉咙深处噘声叹息,说应该有过吧。于是我明白了,那天土地公的白胡子,为什么最后变成了白绫。

从此,老井冒出的白气便多了个形象,在我想象的毛茸茸的月夜,身着一袭曳地的缟素,披着遮颜的长发,徘徊在老井周围。

我第一次接触老井,是在一个苹果树花枝招展,苹果树下飘落着洁白花瓣的上午。天气暖洋洋的,像弥勒佛的笑容。发小的老子做了园丁,我跟着发小去苹果园玩耍。

在发小老子之前,是一个叫大红瓢的光棍看守苹果园,那头“大红”的程度,在我们雁门风沙里独一无二,就像今天微信聊天的“红脸表情”。他小时候听他奶奶讲,“贵人不顶重发”,到大也深信不疑,便将头发一根根拔光。拔光后头皮就变了,像天天下馆子吃红烧肉。大红瓢父母早死了,后来他爷爷也死了,由他奶奶抚养大。

大红瓢看苹果园很凶,尤其果蔬成熟的时候,一旦有贼人翻墙入园,他就会耸起耳朵,迅速冲出小屋。如果是夜里,他就拿一块半砖或石头,站在小屋前愤怒地抛去,半砖或石头从果树上空飞过,嗵地将黑暗砸个坑,或月光四溅的一刻,便听到贼人落荒而逃。如果是大白天,他会避开果树和蔬菜,选择最近的路线追去,头上呼呼地蹿着火。仅凭他那颗头,我们一帮毛小子就怕,有贼心没贼胆,只是站在苹果园的墙外面,看着园里成熟的果蔬眼馋。

这年春暖花开,大红瓢去看守村里新建起的粮库,村里就让发小老子接替大红瓢看守了苹果园。和大红瓢一样,掌管园里的一切事务。看苹果园是村里最牛逼的差事之一,能轮上大红瓢是因为他家是村里最穷的贫农,能轮上发小老子是他老子给村里赶马车受过工伤。雪天赶路的时候,左脚跐到车轱辘下,碾掉了老大老二两个趾头。

我跟着发小去的时候,他老子正忽颠着左脚和抓地有些吃力的左腿,带领十来个菜农各忙其事,有的在修补苹果园围墙的豁口,有的吆喝着牲口耕没有耕过的菜地,有的在耕过的菜地里育秧,还有的把地里耕出来的残草残根捡到一起焚烧。发小老子亲自带一个本家侄,在歇了一冬的老井上汲水,浇几畦还没有浇的菜地,浇了晾上几天再耕。

老井卸掉的辘轳已装好,一根往年用过的榆木,一头插在青石桩的眼里,一头固定在乂字形支架上,从支架延伸出的一截作轴,辘轳头套在轴上面。一圈圈缠绕的井绳,哐当哐当地绷紧了,把装满水的柳篼绞上来,又呼噜噜松弛了,把倒掉水的空篼放下去。柳篼井上井下穿梭,水淋淋地忙得不亦乐乎。

本家侄光着膀子,负责摇辘轳往上打水,发小爹挽起裤腿站在一旁,负责将打上来的水倒进井畔的石槽。一老一小配合得很默契,真正的“流水作业”。如果发现辘轳声异样,辘轳头干巴巴地啃轴了,老的就叫小的停下,拿一个装蓖麻油的罐头瓶,用鸡翎蘸上里面的蓖麻油,小心地往轴孔里膏一些。给轴膏上油以后,辘轳声就又圆润了,摩擦出细腻的油味,像拿龙须草逗蛐蛐一样撩鼻。

发小爹曾坐在苹果园小屋前的草棚下,一边拿竹佛手挠背,一边给我们讲述,从前老井打水用的是吊杆,也就是我在《天工开物》中看到的桔槔。一个牛高马大的架子扎在老井旁,一根红杄木架在上面做吊臂,一头吊着大木桶,一头绑着半扇石磨。打水的时候,将木桶放入井中吃满了,另一头的磨扇发力吊上来。闲下的时候,吊臂像骆驼一样头昂了,眺望着远山脚下的雁门古道,好像有驼铃召唤。

除了老早的桔槔,老井还用过一种苏式水车,上面横插着一根木杠,由牲口戴上眼罩牵引,和磨面一样围着老井转。浑身的齿轮互咬着,被绞的铁链吱吱嘎嘎,循环往复地把水绞上来。苏式水车又洋气又好使,但零件坏了很难配,据说零件要从苏联进口,国内制造不了。所以用坏后就不用了,改成老实巴交的辘轳。

春天重新装好辘轳后,开始灌溉前要洗井,几班人昼夜轮替,将井水一鼓作气打到底,然后清理往年沉积的泥污。井下的人戴着草帽,披着一块油布,穿着高靿雨靴,在蹩促的井底清淤。用辘轳往上吊时,从桶中溢出的泥水落到草帽和油布上,有时会劈头盖脸地把人浇成泥鳅。夜里井台上挂着马灯,井下把手电用透明油布包好,插在井壁的石缝里,朦胧的光像井中起了雾。井旁拢着一堆炭火,从井下替换上来的人,围住火取暖烤衣服,有的浑身冒着热气,像从蒸笼里爬出来的。人影和说话声,还有烤土豆、烤窝头的煳味,被火光揪扯得乱晃晃的,扔到天上、树上、墙上,扔到火光之外的黑暗中。

被洗过的老井,从头到脚的清爽,一副精神焕发之状。井底的烂泥没了,是同泉水一道涌出的新沙子。井壁四周的石头,从井底一层层砌上来,直到井盘覆盖的井口。打上来的水平静后,篼底的几根头发,便人似的站起来。为了防止漏水,编织柳篼的时候会掺和人头发,与柳条一起编织进去,将缝隙编得严严实实。水倒进井畔的石槽里,从小腿粗的水眼涌出,顺着整修干净的渠流去。

被灌了窝的蠼螋,慌不择路地逃窜,蚂蚁却处惊不乱,保持一惯的队形迁徙。还有蝲蛄、“蛇子”(蜥蜴),逃窜得比蠼螋还快。蛇子跑上一段就停住,东张西望的,接着撒开腿又跑,若捉住它掐下一截尾巴,那尾巴半天不死。鸟从果树上飞下来,在渠边一蹦一跳选定地方后,先扑棱着翅膀洗个澡,然后去追捉虫子。捉个虫子又飞回树上,尾巴一翘一翘的,站在枝头炫耀一番才走。

渠帮上睡醒了的草,比别处的草要长得快。如果种着金针,那破土而出的芽,几天就茁壮起来,把春天变成遮盖渠帮的密叶,到5月开出金灿灿的花。最早的却是野薤,我们叫小蒜,在老井灌溉之前,也就是“二月二”,已在苹果园里出现。每棵三几根细叶,风吹过若隐若现。蒜头有黄豆大小,剜回去与蒜叶一起切碎,用醋腌上下饭,食欲大增。我们去剜的时候,常为一棵小蒜争抢:

一个喊,二月二。

另一个喊,剜小蒜。

一个喊,狼一半。

另一个喊,狗一半。

喊完的一刻谁下手快,一铲将小蒜剜起来,那小蒜就归谁了。若下手的速度一样,铲子碰到了一起,头也咣地碰到一起,两人便怒目而视,要把对方的鼻疙瘩啃掉,要把对方一口吃了。然后伸出右手,像玩剪刀棒一样,重新喊“二月二”,来决定胜负。

哗哗的渠,将老井的水送到菜地里,送到渴望的果树下。果树下圈起的地盘,与周围的菜地一样,已耕得虚蓬蓬的。水被沙沙吸收了,冒出气泡和白沫,像根在地下舒展了,抚摩着肚皮打嗝儿。吃饱喝足了溢出来,果树下变得水汪汪的。果树顾影自怜了,同往年一样期待满树繁花。

好多年前的一幕掀开时,我被枕边的手机叫醒了。电话是发小打来的,一接通就问我,你还记得村里的那口井吗?如果换个时间,或我做的是与老井无关的梦,他这样问我,我一定是庙里的丈二和尚。我晚上睡得比较早,睡前要关机或调至“飞行模式”,但这天晚上喝了点酒,给丢到了脑后。

我说,记得,你是说老井吧?

嗯。他说,老井没了。

我问,咋没了?

给推土机活埋了。他气愤地说。

老井被埋得了无痕迹,像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我回去看时,若不是发小带着,只能识别个大体位置,也就是苹果园西北角。老井周围的树木都跟着老井一起没了,井台上长眼的青石桩也不见了。发小用脚尖在地上画个圈,啪啪跺起来,说就埋在这里,老井被埋的时候水汪汪的。好像他亲眼见过,所以他说活埋了。

我想知道老井被埋得有多深,可围绕发小跺脚的地方,眼睛转了几圈也判断不出来。但从碾轧到土里的人头似的石头,从挖出来扔在一旁的大树根,可感受到当时推土机的豪横,排烟筒吐着黑烟,将苹果园纸片一样撕碎。巨大的铲子将掀起的土像筑路一样整平、反复轧实,哗哗的犬牙交错的履带,只有一个词可形容,那就是“倾轧”,像战争大片中的坦克。老井被埋之处,似乎还能闻到推土机残余的气息,有油烟味、马达味、钢铁味,几味纠集在一起,盘桓在空气中。

据说苹果园要做砂场或煤场,堆起如山的砂子或煤炭,经过筛选后再出售。苹果园紧挨我们村的嘶云河,河里的砂子砂质很好。苹果园也紧邻国道,从雁门关下来的煤车,几十个车轮呼啸着,每天横行霸道。

发小在杨树桩上坐下,像坐在一堆朽骨上。他从树桩上揭下一块皮,揭掉的地方是蚂蚁窝一样的虫眼,从虫眼里带出的丝,粘连着木屑和虫屎。揭下的皮又黑又脆,轻轻一折就断,再一揉便成碎屑。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发小屁股下的白杨树活着的时候,身着的银灰色西装一样的树皮,会腐败成这个样子。那些被树皮带走的杨树眼,有的比人眼还美丽,你若出现在它面前,它便注视着你,你会看到那眼里有梦,你成了它梦中的人。仰望头顶蓝天的白杨树,你会相信它是白马王子转世。

发小丢掉揉碎的树皮,突然问我,你知道我现在想啥呢?

我撅半根蒿草,边咬边说,我怎能知道你想啥?

他两眼起了雾,做梦似的道,我想在这草中像驴一样打滚。

说着他真打了起来,开始还有些笨拙,四脚朝天,像老驴弹蹄,但打过几个就自如了,一副小时候的淘气之状。他两手抱着头,将两腿伸展、并住,像磙子一样翻滚。眼睛怕草伤着闭上了,嘴却无所畏惧,嘻嘻哈哈地笑着。被压的蒿草纷纷趴下,不趴下的就被折断,围绕老井被埋之处,碾出一圈草道来。

我看着也有些心动,但两腿屈了屈,屈出一种僵硬来,终究没有趴下。我们小时候常在嘶云河的河滩上打滚,特别是在河里耍罢水,光不溜秋的连衣服都不穿。打乏了就仰面朝天地躺着,便有花蝴蝶翩翩而至。

当然,我们也在苹果园打过滚,准确地说是杏树下,就像发小现在的样子。在杏树下打滚,都是杏熟了的时候,满树的杏灿若星辰,而且就那么十来天,再往后就被摘下来,一筐一筐地装上马车带走了。我们中午借口到杏树下乘凉,用打滚玩耍做掩护,期待有杏落下来,或者瞄见树上哪颗杏要落了,便滚到正对着杏的下方,闭上眼守株待“兔”。若守了半天还不落,就爬起来猛踹一脚树,再跑回原处躺下。杏落到谁身上归谁,最好是落到张开的口中,那将是天大的幸运,天大的快乐。落下的杏水灵灵的,一入口甘汁四溅。也有吃上蛆杏的时候,赶紧伸长脖子呕吐,怕蛆在肚里长成蛔虫。

发小围绕老井被埋之处打了几圈滚,突然面朝下趴着不动了,像我小时候瞌睡了,把头埋在母亲怀里的样子。蒿草中夹杂的刺头草,有几粒苍耳沾在他屁股上,有几枚鬼圪针扒在他裤腿上。

他把脸埋了一会儿,歪起来问我,你猜我听到啥了?

我笑道,听到你爹在骂你。

发小猛地翻身爬起来,嘴张得要吃天似的,近乎喊叫地说,我听到哗哗的水声了,在老井里面流淌。

在我们雁门风沙里,过去每条街都有一口井,供一街人使用,挑水最热闹的时刻,是夏天的早晨。先是那么几声,吱扭吱扭的,把街拧住耳朵叫醒了。随后多起来,都朝井的方向而去,伴随着问候声,在赶早的阳光中,人影纷纷乱乱。挑上水返回的时候,扁担的颤呼声取代了桶的欢叫,沿街泼洒下一条水路。

与苹果园的老井一样,街上的井也是石砌的。与老井不同的是,井口都不长角,像月亮掉到了井里,在井口探了头看,就像趴在月亮里面,从井底下仰望。每口井都一大把年纪了,从井口勒出的一道道绳痕就能感受到,若像人一样论资排辈的话,至少是爷爷的爷爷辈了。老井用辘轳打水,街上的井是人拔,把桶放下去吃满了,然后两臂交替着,拽着系在桶梁上的绳拔上来。

但不知为何,只有苹果园的井叫老井,每条街的井都不叫老井,本街的人称“井上”,外街的人称某某街的井。老井挂上嘴的时候,就是说苹果园的井。但和老井的命运一样,几条街的井也都被埋了。村里早安上自来水,水都来自村外的一眼机井,据说有几百米深,把被埋的井一眼一眼摞起来,也不及那机井深。

那些被埋的井,除了老井已很少记起,老井却时常出现在梦中,在我和发小的过去和现在游走。它老早灌溉的是赡地,往后灌溉的是苹果园,远逝的香火与果香还未了断,所以它至今魂牵梦绕。但仅止于此,它已无重见天日的可能,即便有一天真被挖出来,村庄也不需要它了。所以它的游走,准确地说是漂泊,不知哪里是归宿。

像它成了我们的梦一样,曾经的一切也成了它的梦。发小那天趴在地上,听完地下梦幻似的水声,从暂且还叫“苹果园”的园里相跟着回家。我想,不管梦中的老井如何漂泊,被埋的那个老井,还是愿它“入土为安”吧。

作者:黄风

作者简介:

黄风,山西省代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毕业歌》,散文集《走向天堂的父亲》《野水的季节》《被我的叫卖声感动的夏天》,长篇纪实《静乐阳光》《黄河岸边的歌王》《滇缅之列》《大湄公河》等。作品多次被国内外报刊、年选转(选)载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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