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叫起超的朋友在“农见度”里给我留言：“ 愚在深圳给百姓建管廊，来深圳欢迎来我工地指导工作，我们下面的工人，都是农民，他们才是当今最可爱的人。也欢迎叔叔有空来深圳看我参与建设的坪山大道管廊。”看了起超朋友的话，不觉陷入沉思。是啊，不仅深圳如此，我们富庶的东南，繁华的南中国，甚至整个中国制造、整个中国建设，哪一个没浸满农民工的汗水和心血！

6月8日的端午假期，正是高考最后一天，北京的阳光炙热，多少人都在被高考烤着、熬着。中午时分，太阳正当头，我路过一处楼盘工地，迎面碰到一群工人从工地上鱼贯而出，他们戴着橙色安全帽，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捂着沾满尘土的口罩，看不清他们的表情。错身而过时，发现竟然是一群女工，难怪看起来有些弱小。我在想，这之中有没有高考生的家长？有没有之前的高考生？但转念又想，在这个炎热的中午，她们中的大多数，恐怕不会想到高考。她们所能想的，可能只是，赶紧吃饭，赶紧歇会儿，下午还要接着拌水泥！也可能想到，等到天黑的时候，一天的工钱就有了，全家的收入又能增加一笔。是啊，幸福其实很简单！知道家人安好，明天还有钱挣，即使晚上倒卧在工棚，她们的梦也是香的、是甜的。

说实话，在建筑工地看到这么多女工，还是很震撼的。过去，我只知道在农田里，女人跟男人一样干活。记得过去，南方“抢收抢种”的双抢季节，正是三伏苦夏，女人起得比男人早，收工比男人晚，经常天色微亮时就起来下田，还要哄着男人说：趁早晨天凉多干点，中午再多歇会儿。有时候，男人、半大孩子洗完澡吃完饭，摇着蒲扇露天乘凉时，一群女人才一身水、半身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许是夜晚，也许是泥巴，小的孩子都认不清哪个是他妈。

这是在农田里。后来女人们也跟着男人出去打工。深圳、东莞工厂的流水线上，流淌了多少女工的汗水？她们从工业化的全球产业链上带回了微薄的工资，有的还带回了伤残和慢性病，有一个关于断指的统计数字更是触目惊心。虽然如此，她们还是高兴的，毕竟挣了在家怎么也挣不到的钱。说到这里，想起有美国人说中国对美出口是偷了他们的钱，真是红口白牙敢说话！青天白日说胡话！让他来看看中国工厂流水线上的女工，她们的血汗，不是付出、不是代价？她们的权利和尊严，就不是权利和尊严？

还有留守女人，虽然现在有了农业机械化，收种都不用人工了，但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人。她们的难、她们的苦，也不是在外打工的男人所能理解的，在老龄化、空心化的村庄，一种缺少依靠的孤独和寂寞又有多少人能感受。

曾经听人说做女人难，还是很认可的。但想起稻田里的女农民、流水线上的女工、建筑工地上的女抹灰工、医院里的女护工，还有空荡荡乡村里的留守女人，我才知道，也许只有这些把自己当男人、当牲口的女人，才能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内涵。

去年的时候，女界发生了几起维权事件，先是企业家冯仑，后是教育家俞敏洪，不积口德，出语歧视女性。他们的谬论迅速受到女性以及舆论的怒怼。这表明都市女性权利意识在觉醒、男女平权意识正在社会上形成，可以说是文明的一种进步。但我觉得这还不够！因为我想起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想起那些在农田、在工厂、在工地、在医院的农村女性，她们的辛劳和付出，她们的尊严与权利，更需要全社会来关怀！

我要说，什么时候，她们的权益不是问题，才是真的不是问题。

春花未谢人先老，憔悴了红妆。

农村的女人没有花季。农村的人生计艰难，柔弱的女人则比男人承受了更多的痛苦。她们，出生就没有男孩子幸运，在乡土中国的过去，谁家生了男孩，被称作弄璋之喜，而生了女孩如果也要称喜的话，则只能称之为弄瓦。《诗经》上曾说，“乃生之男，载之以床，乃生之女，弃之以地”，现在虽然没有这样残酷的歧视了，但其遗风并未荡绝。

男孩子“雄鸡一唱”，接生婆立即报喜，公婆、丈夫抢着抱孩子，产妇立享最高待遇，鸡汤端上来，要东没有西；产婆也有好招待，送的红包也硬鼓鼓，刚做了父亲的男人则一路小跑往岳家送红鸡蛋报喜。这过后少不得还有三朝喜酒，百日周岁的喜宴，鞭炮阵阵，酒席如水，一团喜气，充室盈庭。而女孩子“婉转莺啼”，更多的情况下是冷清清，接生婆的声音也很气馁，产妇的双眼充满着内疚，全家上下唉声叹气。在实行计划生育的今天，这种心情更具传染性：在一些明理的家庭，虽然沮丧，但还不至于迁怒产妇，当然一切喜庆仪式也就免提了；有一些愚昧偏执的人家，凡事看不开，一得知千金坠地，则立即怨责产妇，产妇月子中的待遇立即降格，闲言碎语不绝于耳，指桑骂槐，呼鸡骂狗，产妇的情绪因此十分不稳定，有的甚至落下永久病根。当然，生了女孩的女人，刚一满月就得下地干活，而且从今而后还要更加勤苦地干活，并且要养成一副能忍的心怀，或者是默默憋股劲，争取下胎生个男孩，于是则前嫌尽释，否极泰来。

至于刚落生的女孩，她的命运并未给她昭示什么阳光。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乡村的女孩子则格外地早熟老成。在普及教育的督促下，她们也会去学校念几年书，然后再以各种理由退学回家。或者是家中经济困难无钱再读，或者是为了让兄弟上学，她要回家帮助父母应付农活，或者是回家照顾多病的母亲，更严重的是父母为了种种生计考虑，要包办她的婚姻，要把她送上她母亲当年运行的轨道。总之，一到了十来岁，正是都市中女孩子撒娇的年龄，她们已经是小大人了，是家中不可或缺的劳动力，帮助父母，照顾弟妹，煮饭洗衣，喂猪打柴，破衣烂衫，苦度年华。如果说她们还有青春的话，那就是一根红头绳和一束映山红。

如果她们想改变自己的生活的话，她们只得求助于婚姻。婚姻是她们人生的重大转折。以前，在娘家虽然苦涩，但毕竟是亲生父母，而且还有未来的希望，在这以后，只好祷求冥冥苍天，让她碰上慈爱的公婆和温柔的丈夫。但是苦涩艰辛的生活只会埋葬人的温柔，培养旺盛的肝火。小媳妇自然要一日三入厨，洗手做羹汤，上孝公婆，中侍丈夫，下养儿女，一事不如意，就要受指责；如果丈夫在外受了气，少不得还要回家找你泄火，老婆成了出气筒、灭火器。虽然如此，为人妻的也只能忍气吞声，有泪偷垂。即便回娘家诉苦，得到的除一二安慰，更多的则是“要贤淑，要能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以及“孩子大了就有指望，时间长了就好了”之类的明训。

俗话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本难念的经就是“婆媳经”。一般情况下，婆媳纷争，作为婆婆的儿子和媳妇的丈夫的男人是很为难的，他少不得大庭之下是大孝子，闺闱之中是好丈夫。由于有这个“和事佬”在，为了她们所爱着的这个男人，婆婆和媳妇虽不能彻底化干戈为玉帛，亲同母女，但她们的矛盾毕竟酿不成激变，虽然锅碗碰撞，倒也相安无事。怕就怕在矛盾激烈时，少了这个缓冲力量和斡旋者。

现在农村青壮劳力绝大多数都出门打工去了，一年只有一两个月在家度过。在寂寞的乡村，妇孺们唱起了主角戏，婆媳大战好戏开锣，为家务，为农活，或者为了一些鸡毛蒜皮，两代女人互不相让，争吵不休。这时候，最容易出事，一些想不开的女人往往因之走上绝路。每年夏天大忙时节，小媳妇们在田野里累断了腰，可是回家后还得为点琐事同婆婆口角，这时节家家户户都有农药，一些怄气的小媳妇往往就拿起药瓶一仰脖子。当她仰脖子的时候，想的是，与其受气，不如死了；或者是死给你看，吓吓你。可是，你既然死了，往日的气岂不白受？你又能吓谁呢？除了让在外打工的丈夫中年丧偶和无依的儿女幼失娘亲外，你还能影响谁呢？这些年农村不见消停的夏天服毒热，除了表明农村青年女性心理素质的脆弱外，也表明生活加诸她们的艰辛太沉重了，以至于她们经受不住些微的刺激。日子虽然难过，可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作为母亲的女人呢？有些服毒的女人吞下农药后马上就后悔，大声叫人救命，在农村土法抢救——给其灌肥皂水时，口吐白沫还哭着说她不想死。其情其景，惨不堪言。可是毒药入肠，百药莫救，转眼就香消玉殒，芳魂无踪。幸亏这些年伪劣农药还没绝迹，上天冥冥中还挽救了许多脆弱的女人。

脆弱的女人易受伤害。坚强的女人又怎么样呢？丈夫出门打工去了，她只得一人默默肩起生活重担，由于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所以她经常能博得贤惠能干的美赞。可又有谁知她人前欢笑，人后低泣呢？她的苦能向谁诉呢？生活给她的压力太大了，一个女人的肩膀承受了本该由男人来担的全部压力。耕田耙地，插秧收割，这些重体力劳动原先是由丈夫来干的，如今，丈夫出门“淘金”，留下她一人匍匐在炎夏湿热的田野上，经受烈日的直射当头。还有呢？还得要应付各种复杂的人情关系。她的神经绷得太紧了，以至于稍一放松，就再也绷不起来了。农村有不少这样坚强的女人，当丈夫“淘金”归来，手头宽裕，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苦熬苦拼了，她却没福消受，往往是一闲下来，百病丛生，一病不起，或者竟是猝然而终。在死神面前，坚强的女人同脆弱的女人一样，同样是一枝风中的芦苇。

有人说，女人是爱情的动物。被生活累垮了的农村妇女，她去何处平复布满疮痍的心灵，去何处获得感情的慰藉？无一例外，当然应该是男人。生活虽然艰难，如果有个体贴的丈夫，那这样的生活还是能过下去的。可实际上，她们的爱情生活实在是平淡而近乎机械，她们不懂爱情，认为爱情是有钱人的奢侈品，是城里人的堕落。许多年轻女人婚前尚还有一丝纯真和羞涩，一结婚，立即换了个人，解了风情的她们对夫妻生活不再神秘，生了孩子后更认为婚姻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们蓬松的头发上沾着柴草，芳华已逝的脸上积满污垢，无神的双眼是浑浊的泥潭，干瘪的乳房敞露在外毫不羞涩地奶着同样瘦黑的孩子。抱着完成婚姻使命的她们，对丈夫的本分要求往往视为奢侈；而长期的独守空房则养成了她们无欲的习惯，所以答应打工归来的丈夫的要求，只不过是尽一个妻子的义务，如果丈夫还要学着城里人的样跟她谈什么爱情的乐趣，她往往要严厉斥为学坏了。某地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事，感情丰富的丈夫想在床上调教她的妻子，却被贤妻斥为流氓，并被丈人上门唾骂，“我女儿嫁给你是做老婆，不是做婊子的”，弄得那男人哭笑不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劳累的生活和乡村的禁锢造就了他妻子对性爱的冷淡。

当然并非所有女人都是如此，有的女人因丈夫长年不在家，夜夜独守空房，而备感寂寞和煎熬，特别渴望在坚实的肩膀上靠一靠。在精神极度空虚的情况下，她们往往越出理智的轨道，发生了婚外情。众所周知，乡村中的好男儿大多出门去了，只有老弱病残的留在家。可是恋爱中的女人是盲目的，她们或是因感激某个男人的帮助，或者是禁不住诱惑，而错将一些爱神瞧不上眼的男人当作白马王子而毅然投其怀抱。可是，乡村中藏不住秘密，坏事一日千里。远在千里之外打工的丈夫一得悉闺闱有变，红杏出墙，大多马上回家处理此事。拳打脚踢，逼妻改过的还算好；好离好散，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的也不坏；可怕的是受了侮辱的男人三杯酒下肚，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操起利刃，杀了奸夫淫妇，从而酿成百死莫赎的血案。

总之，产生婚外情的女人其下场大多是可悲的，改过迁善的，从此一辈子在丈夫和村人面前抬不起头，被休的，最可能的结局是外面的相好也不愿意砸碎原先的家庭同其结合，回娘家又遭父兄白眼，那她怎么办呢？被杀的倒是一了百了，同情人共赴黄泉，可是给两个破碎的家庭却带来了永远无法消除的痛苦。

生为女人，她得有承受痛苦的准备，而生为农村女人，她更得有超凡的毅力，因为她要一力承担生活的全部重担。（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