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乡村振兴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保护与创新传承提供了新的思路与机遇。保护传承乡村非遗，产业化是方式，人才是关键。上期的“乡村非遗系列谈”从产业的角度探讨了乡村非遗的多元发展路径。非遗的精粹总是与传承人联系在一起，本期将聚焦“人”这个“第一资源”，对乡村非遗如何在新时代薪火相传、调动农民主动参与非遗保护传承等话题展开讨论，敬请关注。

主持人：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余瑶

作为一种“活态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是直接依靠人、作用于人的活态传承。抓住了“人”这一核心要素，就抓住了非遗保护传承的关键所在。目前，我国已建立起具有中国特色的国家、省、市、县四级非遗名录体系，认定各级代表性传承人9万多人。但与此同时，非遗保护和管理的人才缺口依然很大。乡村非遗涵盖了我国非遗项目中的大部分内容，如何推动乡村非遗保护传承薪火相传？本期对话邀请张志颖、宁维茂、田静三位研究者和从业者，就相关话题展开讨论交流。

非遗传承“青黄不接”有多重原因，主要是因为一些项目失去现代应用场景、应用空间，出现传承人“真空”现象。要着力引导有意愿的年轻人认识传统手艺的价值，使其重新融入现代生活

主持人：当前，我国乡村地区从事非遗保护传承的人才主要有哪些？他们的生存发展现状如何？

张志颖 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副研究员

张志颖：乡村地区从事非遗保护传承的人才，主要是四级非遗名录项目的代表性传承人，文化和旅游部门广大的非遗保护工作者，以及各类社会力量。

当我们讨论非遗保护传承和代表性传承人的时候，不能孤立地看待，要结合非遗项目的类别来谈。我国非遗项目在保护实践中形成了民间文学，传统音乐，传统舞蹈，传统戏剧，曲艺，传统体育、游艺与杂技，传统美术，传统技艺，传统医药，民俗等十大类。各类别甚至同一类别不同非遗项目传承人的生存发展状况也是不一样的。有的非遗项目没有明确的传承人，比如春节、端午、二十四节气等，还有一些是群体性传承的，比如侗族大歌、京族哈节以及许多的民间文学类项目。

在我国不断加强非遗保护的进程中，由于传统美术和技艺类的传承人所掌握的技艺及其成果，较容易转化形成经济价值，所以他们能够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大部分传承人的生存发展状况是非常好的。但由于当下人们娱乐方式的多样化，加之社交媒体等带来的影响，乡村地区的传统表演艺术类和体育、游艺与杂技类传承人发展空间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比如，地方剧种的传承群体更多依托各地的专业艺术院团，而这类院团当前的市场发展空间并不理想。

宁维茂 浙江省金华市文化广电旅游局副局长

宁维茂：乡村地区生活着一大批手工技艺从业者和民俗文化组织者。过去，手工技艺从业者以家庭作坊、家族传承为主，产品以农村生产生活用品为主，销售量不大，利润微薄，很多年轻人宁愿选择外出务工，也不愿意学习，这种传承较容易断层。乡村民俗文化活动，比如迎灯、祭祖以及各种岁时节令活动，大多由老年协会、专业理事会等组织开展，这些文化传承活动多由村民自筹资金，有的活动也未能常态化开展，存在断断续续的问题。

主持人：传承人是实现乡村非遗活态传承的关键力量。以传统手工艺为例，中国社会科学院等机构曾联合发表报告，称55岁以上的手艺人占比超过五成，近60%的传统手艺人尚未找到继承人。部分非遗传承为何出现“青黄不接”？如何从本土人才中发掘培养传承人？

田静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建水紫陶烧制技艺省级代表性传承人

田静：非遗传承人“青黄不接”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部分人对自身悠久的文化缺乏认知，就像我小时候决心做紫陶时，被周围人称为没出息的“玩泥巴”，可见很多非遗项目所蕴含的深厚文化价值未得到充分宣扬。二是缺少可持续性的学艺平台和稳定的招生环境，乡村青年人才外流严重，县一级职业院校作用发挥不明显，很多传统技艺项目面临“有艺可传、无人可教”，也有学徒中途放弃令人惋惜。三是老一代传承人受制于学识、精力等，无力将手中技艺较好地传承给后辈，导致技艺中断。

张志颖：从根本上说，非遗是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角度，为人类文化多样性保护而提出的概念。受全球化、现代化进程的影响，很多国家、地区的文化发展方向出现趋同，人们对艺术的欣赏方式、审美眼光也发生了变化，一些非遗项目在现代生活中失去了它的应用场景、应用空间，在传承过程中出现了传承人“真空”现象。举个例子，以前我们上街买菜的时候，要从自己家里带菜篮子，买完菜之后还可以重复使用。现在逛超市，大家都揣着塑料袋，柳草编、竹编的技艺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另外，很多非遗技艺的习得需要经过长时间的积累，这就使一些年轻人望而却步。而且，许多非遗项目要想掌握其技艺精髓或深刻领会其精神内涵，需要长久的练习，甚至几十年的反复实践才能具有代表性。非遗项目成果所形成的文化产品短期内变现转化为经济产品的难度也很大，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时间，与现在年轻人的收入期望不一定成正比，这也影响了年轻人从事非遗保护的积极性。

从本土人才中发掘培养传承人，我觉得可以分几个渠道。一是各类职业院校。一些院校开始注重与非遗传承人结合开展教学，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和技艺。二是各级非遗传承人。一些传承人有着高度的文化自觉，把对非遗项目的热爱转化为情怀，在自身经济条件改善后，能够着力挖掘、培养一批优秀人才，带动更多的人喜爱并传承非遗项目。三是在代表性传承人之外，还有很多爱好者群体。普通群众出于自发地热爱，深入研究并成为行家里手，从“业余”转为“专业”也是渠道之一。

宁维茂：“青黄不接”的传承难题不是一时就能解决的。我们要着力引导有意愿的年轻人认识传统手艺的价值，特别是让市场认可其价值，使其重新融入现代生活。同时，要加大政策支持力度，引导在外青年回乡创业，反哺乡村。像浙江金华东阳三十六院创建者林栖，以服装业发家后，返乡流转利用农村闲置农房，复活蓝印花布制作技艺，建立多种项目作坊，开发民宿和乡村文旅项目，培育了年轻传承人，并带动周边村民致富。

院校培养对传统的家族传承、学徒制等非遗传承方式形成有益补充，要在尊重传承规律的基础上，建立非遗传承机构与院校的协同合作机制

主持人：过去，传统非遗技艺主要依靠师徒之间“以老带新”形式进行传承，如今越来越多的高等学校、职业院校开设传统工艺相关专业或课程，系统培养青年人才。这将为非遗人才培养带来哪些变化？

宁维茂：师徒式培养传承人，存在量少、面窄以及信息不对称的问题，师父收徒难、徒弟找师父难。院校式培养有利于一个行业产业的发展壮大。以金华为例，东阳在30多年前就成立了东阳市木雕技术学校，培育了大批木雕人才，现在已经成长为东阳木雕的中坚力量，为东阳木雕的振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张志颖：院校培养首先带来的是审美的变化。非遗保护传承既要尊重项目的本体特性，也要关注其表现形式的当代性。有的人觉得很“土”的东西，其实只是表现形式不太符合当代需求，经过专业的美术设计，与艺术形式和生活使用场景结合，就能成为更时尚、潮流的作品。学校系统培养，让学生能够敏锐捕捉到当代人的审美需求，有针对性地设计符合市场需求的东西。此外，高等学校、职业院校在教育理念、接受新鲜事物的开放包容性以及对国家政策的了解方面，也比普通传承人更胜一筹。

田静：每项非遗都有特定的生长土壤，我们要尊重传承规律。院校培养对传统的家族传承、学徒制等非遗传承方式将形成有益补充。但是，高校职校开设非遗相关专业或课程，更多的是社会方面的传承，具体项目的精细化传承还得靠代表性传承人群体，由他们通过日复一日的观察、实践，遴选出愿意长期学习和传承非遗项目的年轻人才。院校培养要落到乡村非遗发展上，还得深度结合非遗项目的本土文化内涵，以实现“在地化”，否则容易走向“千人一面”。

这就需要建立非遗传承机构与院校的协同合作机制。目前，建水紫陶技能传习中心正在积极实践“订单式”人才培养，即院校发“订单”、中心出师资、联合定绩效。各地应根据自身实际，探索适合本地非遗发展基础的职业教育模式。

主持人：近年来，各地依托地方特色非遗资源，因地制宜开展了丰富多样的非遗人才培训活动。您认为，组织非遗人才培训，怎样分类施策才能发挥实效？要注意哪些问题？

张志颖：开展非遗培训，要注意区分不同人才的需求。对于各地从事与非遗相关工作的职能机构的干部，培训应该帮助他们定位，明晰本地文化遗产中哪些是非遗，以及如何去保护、助推当地非遗项目的保护传承与合理利用。对于院校非遗相关专业师资及学生，在理论与实践上都应该有较为系统的教学设置，全面系统地强化对非遗项目及其文化内涵的了解。对于非遗传承人，自2015年起，文化和旅游部、教育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组织开展“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成效显著，目前已形成较为明确的工作规范、教学模式和管理方式。各地开展培训活动，还要注意师资选择，充分利用传承人的有效学习时间，给传承人留出交流学习的空间，促进传承人提升持有技艺、提高艺术修养。

田静：非遗人才培训一方面要更精细化，将培训资源垂直对接到传承人工坊，根据细分的技艺类别邀请权威专家授课，多研究现实问题，比如某项地方技艺还缺乏哪类创造、如何更好适应现代生活方式等。另一方面，人才培训不妨多一些“长期主义”。既要通过培训为传承人提供技艺提升平台，也要提供更多元的成长渠道与机会。培训应帮助传承人打通从县级到省级再到国家级的渠道，让他们在横向和纵向上进行对比、学习。组织力量上，在政府之外，应该有地方非遗协会等更多第三方组织的参与，帮助传承人获取政策信息、提供成果展示机会。

宁维茂：非遗人才培训对传承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提升机会。在组织培训时，要分为理论培训和实践培训，尤其对于传统技艺类项目而言，实践培训更能提升传承人的水平。要依据项目门类、特点，因地制宜采取培训形式，根据传承人的年龄分层组织，合理安排培训时长。

乡村非遗保护传承要坚持以农民为主体，激发农民的文化自豪感，让农民从中受益。引入外部人才资源要有针对性，把真正热爱非遗的人留在乡村

主持人：农民是乡村文化的创造主体。当前，一些乡村非遗保护传承不缺政府支持，也不缺商业力量注入，缺的是村民主动参与的积极性。如何调动农民的积极性，共同参与到乡村非遗保护传承中来？

田静：乡村非遗如果没有与农民的生产生活产生关联，是无法调动农民的参与热情的。我认为关键是要激发农民的乡村文化自豪感。乡村非遗是历经漫长历史被证明的优秀传统文化，但在现代化、工业化进程中，乡村传统文化或多或少被边缘化，农民的文化自信感不强。非遗蕴含着丰富的美育资源、镌刻着独特的审美模式、彰显了民族的美学追求，要在乡村鼓励美育，把非遗之美融入乡村建设之中，让农民在潜移默化中感悟传统文化、提升审美意趣。通过这一渠道，既能实现对非遗的传承和弘扬，又能增进农民关注、参与非遗的内生动力。

张志颖：提到引导农民，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怎样创造环境让农民在非遗传承发展中受益。我认为还是要发挥代表性传承人的引领带动作用。很多人在被确认为传承人之前，对自己持有的非遗技艺多处于无意识的传承状态。一旦被确认为传承人，就具有更多的社会属性，要求传承人要以强化自身技艺技能、带动周边民众、完成非遗项目传承为己任。四川省的羌绣绣娘李兴秀，在传习所中不仅加强了自身的技艺，而且带动周边村庄的绣娘一起实现了羌绣的量化生产，将技艺广泛应用于服饰、箱包、家居和汽车用品中，极大地推动了羌绣这一项目的规模化传承。各地政府应在尊重传承人意愿的基础上，着力培育利用传承人的示范效应，发挥包括传承人在内的广大农民群众的积极性，通过非遗项目成果所带来的影响力，带领村民走好乡村振兴之路。

当然，也不能忽视非遗成果及其表现形式的产业化开发。推动非遗在生产生活中广泛应用，需要有资金的支持才可持续。各类非遗保护单位以及与非遗相关的企业，也应该有这种主动积极的担当意识，让更多农民参与到产业链中分享收益。

宁维茂：政府参与乡村非遗保护传承，要坚持以农民为主体，尊重地方习俗和“农村事农民办”原则，充分发挥市场的导向作用，推动非遗更好适应时代发展需求。比如东阳行灯本是以前外出照明或典礼仪式上的用品，年轻传承人将其与汉服结合搭配，绘上古典图案与清新色彩，使行灯重新受到年轻人群的青睐，也带动了一批乡村就业岗位。

主持人：有力的激励举措，有利于充分激发人才活力。一些地方探索给乡村工匠评职称，比如广东省给评上职称的工匠提供培训与补贴。对于乡村工匠评职称，您怎么看？如何进一步健全非遗人才职业技能评价体系，拓宽晋升渠道？

宁维茂：乡村工匠评职称打破了以往职称评审“唯论文、唯学历、唯头衔”的评价方式，直接对接地方特色产业及人才发展需求，让一辈子从事专门技艺的工匠拥有认同感与成就感，将很大程度上激发他们从业的信心和决心。

田静：乡村工匠评职称，此类探索多多益善。需要注意的是，评选过程要公开透明，把控好质量，确保相关荣誉的含金量。我认为，这种评估也是双向的，评职称目的在于鼓励、激励人才，获得职称的人也应承担相应的义务，拿出与所得荣誉相匹配的工作成果。

张志颖：目前，我国已建立起国家、省、市、县四级非遗名录和传承人制度。代表性传承人制度是非遗保护的中国实践，这一体系也是对非遗人才的一个评价标准。应该说，进入各级传承人名录是一种荣誉，是政府与社会对非遗从业者的高度肯定。各地因地制宜做一些职称评定尝试，不失为一种有益的探索，会进一步激发传承人的积极性。未来更关键的是要加强政策引导、平台打造和资金扶持，强化传承人的“传帮带”工作机制，在传承场所、传承技能培训等方面给予更多支持。

值得注意的是，对非遗传承人名录制度应该进行评估与动态管理，并完善退出机制。许多传承人从国家相关政策中受益，但也出现一些不良现象，比如恶性争抢传承人、个别传承人只顾追求经济利益而忽略了带徒授艺等。基于此，建立动态管理和退出机制，就是要让传承人在享有权利的同时，也要尽到自己的义务。

主持人：传承发扬乡村非遗，既要重视培养本土人才，也要注重引入外部人才资源。哪些外部人才可以引入乡村助力非遗保护传承？吸引这些人才下乡，政府、企业、村集体分别可以做什么？

张志颖：外部人才不见得必须是非遗传承人，还包括艺术设计、产业运营、市场营销等方向的专业人才。引入外部人才资源，首先要明确这个村庄的特点是什么、还缺什么，然后有针对性对接需求。政府更多是设置吸引性条件，提供公共服务；企业应该更多注重村民的经济需求；村集体更多是提供人力资源、文化资源和文化空间。

宁维茂：高校相关专家教授、非遗策展人、新媒体传播推广等相关人才可以助力乡村非遗保护传承。政府可以出台系列优惠政策，在外来人才子女就学、落户、创业基金、税收等方面给予支持，或给予所在企业相关优惠政策。村集体可以在土地流转、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提供支持。

田静：乡村非遗对新兴网络营销人才的需求较大。传统技艺项目最终要通过某种器物来呈现，将器物传播推介出去，就是要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值得一提的是，很多非遗项目本身发展就处于步履维艰的状态，在引进外部人才资源时，特别要提高辨伪能力，把真正热爱非遗的人留下来，避免非遗项目受商业利益裹挟而污名化、利益化。

主持人：非遗保护传承，关键在人。我们既要加强乡村非遗人才队伍建设，不断提升传承人素养，也要激发年轻人对非遗的了解、认同和热情，积极参与非遗传播保护，更要为人才搭平台、递梯子，充分发挥非遗人才的带动作用，在产才联动中更好助力乡村振兴。如此，方能让古老的非遗在传承中赓续农耕文明，在现代生活中彰显时代价值。感谢三位嘉宾做客《对话》栏目，分享精彩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