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浙江乡村正掀起一场“拆篱笆”的深层次变革:村与村之间的界限在模糊,行政体系没变,变的却是发展逻辑——资源整合、抱团共富。著名“三农”专家顾益康评价认为,片区组团无疑是乡村振兴的新引擎,可有效推动乡村产业的集聚和升级,实现从传统农业向现代服务业的转型。
事实上,2020年以来,浙江省委一号文件年年提出要推动片区组团发展,今年开始实施的《浙江省“千万工程”条例》也明确将其写入。新时期,浙江又创造性地提出,以“千万工程”牵引城乡融合发展,来缩小城乡、地区和收入之间“三大差距”,推进共同富裕示范先行,并将主抓手聚焦“县城—中心镇—重点村”发展轴。对于重点村,浙江要求,必须辐射带动周边村协同发展。
由此,乡村片区组团更加势如破竹。为何要组?答案显而易见:单打独斗如同散沙,一枚珍珠再亮也难成气候,只有串珠成链,才能大放异彩。但又何以成团?这并非简单“拉郎配”,怎样真正命运与共,避免联而不合、合而不强?这样的拷问,始终伴随着探路者。各地也都在思考,如何从零敲碎打,走向系统集成。
在地处东海之滨的宁波,五年前就从深化党建联建机制入手,致力于推动组团发展共同富裕,打出了一整套包括组织、规划、产业、治理等在内的“组合拳”。如今,宁波已培育各类乡村片区40个,覆盖村庄占全市行政村总数的10%以上,还储备了34个片区。春末夏初之际,记者专门前往这片充满活力的土地,试图从其波澜壮阔之举中,解析抱团共富何以致远的内核密码。
联村组片谁说了算——从谋篇布局到协同作战,党建联建是“统”的内核
几村抱团,谁说了算?都说三个和尚没水喝,但在宁波,这个答案清晰有力:党建联建。采访之初,宁波市委组织部主要负责同志便开门见山道,党建引领片区组团发展,绝非简单“挂牌子”,更非通过行政意志,让几个村“凑班子”,而真正从组织、人、机制等入手抓统筹,是一整套协同作战的系统工程。
如何理解?当记者置身余姚市梁弄镇横坎头村,立刻恍然大悟。乘坐一列全程6.8公里的“共富专列”出发,小火车将横坎头与毗邻的汪巷、甘宣两村串联。这个片区总共9个村,全都属于老区村。七年“联姻”并不痒,反倒更入佳境,开直播、卖土货,共营项目一个接一个。去年,横坎头片区集体经济总收入达到2137.61万元,其中经营性收入762.83万元,自片区成立以来,分别增长了243.26%和37.40%。
纵使横坎头村名头大,可其他村为何愿意紧随其后?横坎头村党委书记黄科威如实相告,其实不需要谁听谁,因为组团里有党建联建,通过建立协调议事机制,众人事情众人商,产业、项目等都在党组织引领下协同共进,再借片区公共服务设施和利益共享机制,让老百姓有获得感,自然就能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
在市级层面,宁波将整套机制的核心总结为“五利五不”原则,即:有利于资源统合、有利于产业发展、有利于区域共治、有利于人才集聚、有利于组团服务;不打破行政区划、不增加管理层级、不违背基层意愿、不改变资产归属、不影响自治程序。这一顶层设计既道清了方向,又立下了底线,让各方了然于胸,如同吃下“定心丸”。
那么,党建引领对乡村片区组团有何意义?作为宁波市农业农村局局长的李斌同样深有感触:“党建联建解决了‘谁来抓统’的问题。一个镇太大,一个村太小,有了这一机制,就能把政策、人才、共富工坊等资源全部统筹进片区,把‘纸上共建’真正化作‘共富同盟’,让‘小舢板’变成‘联合舰队’。”根据要求,宁波每个组团背后必须要有“五个一”:一套制度、一组流程、一张清单、一个实体平台、一批共享阵地。
从孤军奋战到组团出击,带来的革命性变化,奉化区西坞街道金溪河畔的五个村尤为有感。十年前,彼此颇为悬殊,最强的村集体经济年入数百万,最弱的却不足5万元。党建联建后,五村每年各自摸清家底,梳理出需求、资源和项目三张清单。比如大家都种花木,于是统一技术、品牌和售价,共办杜鹃花节、共闯网络营销、共推旅游线路。去年,五个村的集体经济总收入均突破100万元,村均经营性收入达91万元。
“金溪五村”中,金峨村作为“老大哥”,作用至关重要,堪称“火车头”,但不可否认,强弱联合也是一种优势互补。在鄞州区,湾底村乃远近闻名的“亿元村”,2020年,蔡国成接力成为新一任党委书记。说到组团发展,他坦言:“湾底作为重点村,一方面要通过党建联建,把好的经验思维和运营模式输送给荻江村、云龙村等9个村,另一方面,也是跳出自身区域所限,实现再次腾飞的绝佳机会。”
图为宁波市鄞州区湾底村。资料图
在宁波市委组织部职能处室负责人看来,党建引领片区组团发展,“人”是核心力量。因此,这几年,宁波通过抓好头雁、农村工作指导员、农村党员“三支力量”,打好选、育、管、用“组合拳”,储备了一大批政治过硬、带富能力强的基层骨干力量,他们就如同播撒在乡村大地的“种子”,为片区发展发挥领航作用。
实体运营谁来主事——从攀亲联姻到产业联动,市场共舞带来要素集聚
要说在宁波采访乡村片区组团的第二个强烈感受,除了有党建联建,解决的是“谁来牵头”,到了具体的项目落地、业态招引、日常运营等环节,又有实体组织来张罗,也叫“有人主事”。对此,大伙不约而同表达了一个观点:组团想要真正形神兼备,必须要有实体化运营,否则容易陷入貌合神离之境。
在鄞州区东钱湖镇,陶公、建设、利民三村“联姻”,这里不仅是陶公山的门户,更是东钱湖旅游度假区的核心地带,大家目标一致——如何把“人流”变成“现金流”。该片区的实体化运营交由国企“东钱湖投资集团”,前期先在建设村开发“陶麓街区”项目。开业半年多以来,已入驻商户约70家,节假日单日客流量可达3万人次,预计今年客流量将超230万人次。
建设村背靠陶公山,面向东钱湖,风光秀丽,曾经商铺林立,后来一度消沉。“东钱湖投资集团”的到来,通过采取“保底租金+利润分红”的创新模式,一下让闲置农房“点石成金”。建设村党支部书记朱球眉开眼笑:“与国企‘攀亲’后,他们管装修运营,咱们出场地资源,村集体和老百姓的钱袋子都鼓了,不光有分红拿,关键有了更多创富机会。”
图为宁波市鄞州区东钱湖镇建设村的夜景。资料图
国企挑大梁是一计,慈溪市匡堰镇采取的则是另一种“市场化联合型”模式:让沿翠屏山排排坐的倡隆村、乾炳村、岗墩村三个“穷兄弟”,通过抱团置业、投资入股的方式,“凑份子”成立了忆山文旅公司,专门招聘职业经理人团队,颇具自力更生的豪迈干劲。
兄弟仨抱团闯市场,短短两年间,20多个项目呱呱坠地。面向不同消费者,10余条主题旅游线路长短不一、内容各异。最绝的是倡隆村“楝树下艺术村落”区块,咖啡馆、陶艺坊、星空营地等已展现出店多聚市的良性循环,去年,游客量翻着筋斗涨。“过去抢客撕破脸,现在共享‘流量包’。”匡堰镇党委书记夏赟打趣道。
当然,“忆山文旅”并非大包大揽,而是充分激发每位乡创者的能量,因此,更准确的定位是服务组织。以乾炳村的杨梅产业为例,杨梅保鲜期短,过去很容易随行就市,导致丰产不丰收。借片区组团的“东风”,“90后”创客戚军洋争取到项目资金,成立杨梅产业共富工坊。如今,3500平方米冷库敞开收果,保底价兜住片区千余户梅农;20多位大姐入坊就业,把鲜果变成蜜饯、果脯等,去年卖出800多万元。
图为慈溪市倡隆村“楝树下艺术村落”区块里的“溪上茶肆”业态。资料图
不管哪种形式,本质都是“谁来运营”,关键在人才,这也是党建引领片区组团的另一要义。对此,宁波将片区运营与人才招引紧密结合,像奉化、鄞州等多地均有对外招聘“乡村CEO”,发挥他们在盘活资源、对接市场、做大村集体经济等方面的积极作用。今年,市里还推出“青年入乡扎根计划”,强化青年入乡“引育留用”全链条政策供给,建设人才链、产业链、创新链、资金链融合发展集聚区。
眼下的宁波,到处涌动着人才兴村的勃勃生机。在余姚四明山脚下,王文艳从国际旅游的舞台,回到最接地气的乡村,做起了生态农场,在一帮年轻人的创意之下,集装箱化身“小酒馆”,研学团络绎不绝,周边更冒出了十几家民宿、咖啡馆等。
“农二代”史英子接过父亲担子,用直播间与外界对话,去年销售额翻了三番。在象山县环蟹钳港茅洋片区,为这帮“新农人”提供服务的正是片区“运营师”丁宁,如今这里集聚返乡青年超200人,个个都是“点子王”。
共同富裕如何美美与共——从差异发展到品牌赋能,一体规划撬动“星火燎原”
记者在宁波采访的第三个感受,那就是每个组团都有“文艺范儿”的名字:“文化大院”“楝树下艺术村落”“斑斓海岸”……光听招牌,就让人心生向往。这不仅是吸睛的标签,更是发展的“导航图”,也是组团的灵魂所在。
“我们要求,每个组团必须要有独到品牌,作为村庄有机衔接的桥梁。”宁波市农业农村局乡村建设与社会事业促进处处长蒋蓉认为,这个品牌的表象是名字,内核则是基于共同的资源、产业、文脉等所确立的差异化竞争优势,同时解决了内外连接的“认同感”问题。在她看来,只有基于产业命脉的共同发展,抱团才能走得更远。
对此,宁波明确,想要组团,先定品牌,再分角色,根据各村资源禀赋,找到各自发展坐标。在宁海县深甽镇,8个村曾因资源分散、产业同质,一度陷入“谁也发展不起来”的困境。这几年,联营同打“文化大院”旗号后,大家各施所长,又形成合力。思路一变,天地广阔。
这一组团里,柘坑戴村红色文化浓厚,因此主打红色研学,南溪村毗邻温泉度假景区,瞄准民宿经济,清溪村借助进士文化深耕研学,大里村专攻美食,沙村地搞艺术……由此,既避免了同质竞争,又相辅相成,这让清潭村的“乡村CEO”张芝铭更可大显身手:“游客来了,体验感更丰富,大家还能相互导流,老百姓自然赚得更多。”截至目前,该片区累计接待游客近20万人次,带动增收245万元。
图为宁海县深甽镇清潭村的“进士文化大院”。资料图
异曲同工之妙,匡堰镇的3个村抱团后,从小空间入手,整合碎片化资源,错位发展带来神奇变化:倡隆村是越窑青瓷之源,打出“文化牌”,乾炳村种有大片杨梅,立足农文旅“乐游味”,岗墩村的民宿、游乐园资源丰富,主推“悠栖”群。再看整个镇域,同样分为三个片区,东部是产业提升,中部是商贸集聚,南部是文旅融合,一目了然。
品牌引领的背后,是系统科学的规划体系,是无处不在的产业思维。象山县墙头镇的“西沪港桂花产业片区”,顾名思义,灵魂在桂花,其余众星拱月。该片区以舫前村为重点村,辐射带动周边6个村,舫前村党总支书记王有丰用“三个一”描绘路线图:建好“一片林”,引进社会资本,将闲置竹林打造成古风式影视基地;种好“一朵花”,依托宁波缸鸭狗丹桂产业园项目,拓展观赏、研发、展销等链条;赶好“一个集”,以村咖为引流,创设多元化场景,让乡村的烟火气与现代消费有机融合。
许多组团感慨,当品牌明确、规划清晰之后,发展一下变得“纲举目张”:招引什么业态、链接哪些消费者、怎样配置资源、如何挖掘文化等一系列问题,都变得有的放矢;还有空间布局、风貌管控、服务配套、活动策划等各项工作,也都可以有序展开,形成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有序竞争态势。
组团发展如何行稳致远——从物理组合到化学反应,利益联结共生共赢
片区组团推动共富,检验成果最重要的金标准,无疑在于强村富民。记者发现,在宁波的各个组团间,亲兄弟明算账,都有相应的利益联结机制,这正是从物理组合到化学反应的催化剂。事实证明,只有成为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能真正坐到一条板凳上。
“乡村CEO”丁宁就深有体会。在茅洋片区,以白岩下村为重点村,辐射带动花墙村、银洋村等周边村庄,这里探索的是“村集体生态资源入股、村民众筹现金入股、乡属强村公司统一运营”模式,去年接待游客接近110万人次,实现农文旅收入1.37亿元。每个维度,都有各自的获得感。
在白岩下村,每户筹资8000元打造玻璃栈道,半年实现分红回本;在花墙村,海边民宿满目皆是,分类分级定标准,户均年入20多万元;还通过盘活93亩闲置用地,136户租户年均租金增收31万元。游客到了这里,亦是乘兴而归,吃住游乐购,一站式满足。风景变“钱”景,哪还会生出矛盾来,满脑子都是发展。
图为象山县环蟹钳港茅洋片区里的“茅洋青蟹咖啡”业态。资料图
大横坎头片区里,小火车串起了“共富链”,去年为沿线三村带来50万元车票收入,更关键为各个业态带去源源不断的“财气”:汪巷户外乐园单日营收破5.2万元,甘宣蓝莓大棚游客爆满,“红芯”植物工厂亩产值达30万元……而曾经的景象却是,横坎头村留不住客,汪巷村缺运营,甘宣村愁销路。去年,整个片区年接待游客超60万人次,综合收入达1.2亿元。
象山县泗洲头镇墩岙村亦尝到了甜头,这里将村集体和老百姓两个“钱袋子”一起鼓,演绎得越来越炉火纯青。以该村为核心,8个村组成灵南片区,老百姓既可自己开民宿,也能托付给专业第三方公司,统一进行改造和运营。尤其对于后者模式,墩岙村党支部书记鲍英钱不住点赞:“过去‘一租了之’,现在‘利益捆绑’,村民以房入股,按‘保底+提成+奖励’分红,户均年收入超3万元。若有闲余劳力,也能家门口就业,大家自然干劲十足。”
图为象山县泗洲头镇墩岙村全貌。资料图
在宁波,这样的故事俯拾皆是。数据显示,2024年,全市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51203元,城乡居民收入倍差为1.64,村集体经济总收入突破100亿元。
据了解,在前期实践基础上,今年,着眼于缩小“三大差距”,围绕建强“县城—中心镇—重点村”发展轴,宁波将以“和美乡村先行实验区”为载体,依托重点村,联结周边若干行政村和辐射村,打造梯次衔接、功能互补、辐射带动的新型空间单元。根据计划,未来三年内,按照“强村带动、弱村抱团、中等村协同”的思路,全市将建设60个“和美乡村先行实验区”。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李炜 朱海洋 李浩 方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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