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说到底就是缺钱。老人们要体面老去,但体面需要钱支撑;养老院需要运转,运转就要成本。如何两全?
沿着县城一条南北向主干道一直走到最北端,会看到村里一家非常显眼的养老院:稍矮的两座楼已收拾齐整并投入使用,其他多座高点的因为没有装修,裸露着灰白色的墙壁,和中间的温泉池一样,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开放着。
养老院外景。受访者供图
在简介中,印着国内首家“养—游—居”三位一体的一站式大康养服务平台的字样,在2020年动工,2023年初对外营业。沙盘上的规划建设了大半,目前却只有中间的医养和康养楼的100多张床位可使用,其他楼房因无力装修,1000多张床位还停留在计划中。
“维持,很勉强地维持。”养老院负责人单如超无奈地搓着手。全院目前只有十几位在住老人,因为“五一”假期,几位老人请假未归,采访时只有6位老人在院。虽装修豪华,设施齐全,但整个养老院只有老人和护士所在的楼层有些动静,其他地方都冷冷清清。
与这个寥落的场景相比,养老这个话题却非常“热闹”,数据显示:当前,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已突破3亿人,占总人口的22%,到2035年,80岁及以上高龄老人预计达到8000万人,失能老人达4600万人;与此同时,到2035年,我国银发经济规模有望达到30万亿元左右,占GDP比重9%。
然而,在养老产业这片蓝海中,像这家养老院一样,很多养老机构并未激起什么浪花。
2024年12月30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关于深化养老服务改革发展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民政部养老服务司司长黄胜伟对《意见》进行解读时提到:“当前,广大中低收入家庭老年人普遍反映质量安全有保证的普惠养老服务用不起、用不上,养老服务供给主体也普遍反映服务成本高、空置率高,存在亏损运营。如何打破困境,形成政府扶得起、老年人可负担、供给主体有盈利的养老服务良性市场格局,是亟须突破的重要课题。”
需求大但入住率低,投入高却回收慢、盈利难,举步维艰中,单如超们创办的民营养老院,该如何走下去?
“赶上这么个时候”
从1994年开始,单如超就在县城里承包工程、搞房地产,后来也兼做旅游产业。到有建养老院的想法时,经过20多年摸爬滚打,已积累了一些财富。1968年在农村出生的他,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时,反而有了新的困惑:买地盖房、卖房、再凑钱买地盖房、卖房的循环中,他看到很多同行因贪得无厌、经营不善而倒下,“看着都风风光光的,但10个人里也就能有1个成功的”。同时房子盖了又卖了,最后除了一些钱,好像又什么都不剩。
让单如超刻骨铭心的,还有一位比他小5岁的合伙人,几年前正吃着饭,突然脑干出血,很快就离世。那位豪爽的弟弟的离去,让他倍感健康的珍贵。“没有健康的身体,还谈什么事业?放到个人是这样,往大了看也是这样,‘没有全民健康,就没有全面小康’,对不对?”
还有一件事刺激了他,就是母亲在2014年突发脑梗。“农村人哪有体检的意识?孝顺,但没有基本的医学常识和对健康的认知,很后悔。”因为错失了最佳治疗时机,单如超带着母亲四处求医但无力改变母亲半边瘫痪的状况,最后听从医生建议带母亲回家休养。“兄弟姐妹5个人,一家一周轮流伺候,很疲惫,也很着急。”3年过去,母亲去世,他下定决心买下了这块地做养老院。“要是早有这个项目,定期给她查体,病了之后不只是给她点吃喝,还要给她做康复,说不定母亲还在。”
听单如超说这里之前是一家部队疗养院,几年间几经转手,到单如超手里后,他觉着还是最适合做养老院。他开玩笑说这家疗养院肯定有地质学家勘探过,“这周边有地热温泉、金矿和地下河,处在天然强地磁场环境中。”
通过伺候母亲的经历,他也看到老龄化社会的趋势:老龄化、高龄化越来越明显,失能失智老人群体庞大。“一些老人过去吃不上喝不上,现在天天鸡鱼肉蛋,血管都快糊住了,慢性病爆发式增长。到村里看看,没管没问的老人有的是,一天到晚没个说话的。我们兄弟姐妹轮流伺候一位老人都累得要命,那些子女少的、没时间的,怎么办?”
在建养老院前,周边的人都劝他不要冲动。单如超有位同学,后来也在县城做房地产开发,就曾劝他:“这个想法在大城市可能行,但在咱们这个小县城不行。”
但是单如超的想法很坚定:将部分可用作商业性的公寓和第四代住宅即城市森林花园楼房卖出去,部分则让老人只出押金住进来,以房养院,去启动养老院的建设和运营。这个链条运转好了之后,再将之复制,在其他城市做成连锁,让老人们能够“候鸟式”旅居养老。他知道养老业具有一定的公益性,但市场化一定是大趋势。随着这个趋势的发展,单如超有信心在这两个链条的循环中,到养老这个大市场中搏一搏。
然而,有情怀,有市场,有地,有启动资金,有规划,一切好像都有了,但又有那么多想不到。
单如超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参与养老院的建设运营,他说:“一般来看,养老院的回本时间至少7到10年,但这7到10年间,不可预测的未知和意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第一个想不到,就是开工之时遇到疫情。工人和材料无法到位,进度变慢甚至停摆等问题扑面而来,不仅影响这个工程,也影响合伙人自己那一摊事业。于是合伙人撤资,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单如超便不断贷款、找亲戚凑钱,四处谈项目拉钱。东奔西走中,摊子越铺越大,战线越拉越长,将就着开业时,又突逢房地产市场遇冷。于是,有的楼勉强盖起来了,有的还停留在图纸上。“当时来报名入住的有很多,但真正交押金的没几个。”单如超失落地回忆。短短几年,他也从意气风发变得满头白发。
“谁能想到,赶上这么个时候。”单如超理想中的三位一体的平台失去了“房”和“游”的动力,第一条链条还未循环就彻底断裂。整个项目如同一台发动机坏了的车,用单如超的话说,“动弹不了了”。
两难
“手脚现在被捆住了。”像单如超说的,没有了旅居的实际载体,这个理念和模式都很超前的项目便只能被当作普通的医养结合的养老院运营。
他期待的目标群体,即相对健康且有钱的城市老人到这里康养的设想落空。他认为主要原因是无钱装修,导致无法吸引外地老人,“一旦装好了,我觉着市场还是可以的。”
但这是一个未知数。《新华养老周刊》近期一篇文章分析,当下养老产业的供需矛盾并非总量不足,而是结构失衡。“多数民营养老机构将目标客群定位为低龄、健康的活力老人,但这部分人群更倾向居家养老或社区活动,导致床位闲置。真正需要专业护理的高龄、失能、失智老人(约4000万)却面临服务短缺。以广州为例,远郊养老院入住率不足40%,而市区公办机构常年满员,凸显资源错配。”
不过,根据单如超近期对市场的接触和判断,这个项目只是由于没有后续资金进行装修才导致公寓和住房空置,他说一直有一些大的老年团队打电话来咨询,无奈只有100多个床位的医院接纳不住,只好作罢。
“一个月3000块钱左右的费用,第一个月半价,这是现在的优惠政策。”但即便有优惠,这样的费用在县城也只有部分老人或者他们的子女能够负担。运营两年多来,养老院接收的基本是本县里条件还比较好的老人。比如退休的李老先生,他的退休工资没有用到,是3个在县城工作的子女交付的费用。来自村里的柴老太太,没有退休工资,费用也是由工作很好的孩子们承担。
柴老太太。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巩淑云 摄
身后是快要到期的贷款如滚雪球般追来,眼前是难以覆盖成本的艰难运营,“为难,很受为难。”单如超说自己像被捆住一样“挨了这么多挤压”。他说这话的时候,让人想起《创业史》正文前的三个字:创业难……
为了能够坚持下去,今年3月,单如超从市里引入了一个运营团队。团队孙经理从事养老行业多年,之前专门去日本学习过。他条分缕析地从需求端向记者分析了这家养老院所面临的养老人群的情况:县城退休职工住到养老院中,因为成本较低,相对还能负担得起。农村中,五保户免费、低保户极低费用入住,比较棘手的是“社会老人”——既没有退休工资和积蓄,又不享受低保等待遇的老人,而恰恰这些人多为农村老人。
钱,说到底就是缺钱。
一方面,老人们要体面老去,但体面需要钱支撑;另一方面,养老院需要运转,运转就需要成本。如何两全?在运营中,和一些调研反映的情况一样,养老院陷入“收费高—入住低—盈利难”和“收费低—成本难覆盖—盈利难”的两难中。
还要继续压缩成本吗?一个多月前,河北省隆化县国恩养老公寓失火的消息让单如超很痛心。据他分析,那家养老院平房被加高、彩钢板做屋顶、将失能老人放置在顶楼且不设置避难间等做法,都是养老院降低成本的表现。“‘一失万无’,不能这么对待老人,不能这么建养老院。”单如超说。可另一方面,且不论前期投入,光是人工、设备等的日常开支,单如超就在采访中几次提到“为难”。
那么,养老作为一项极端重要的民生工程,只能靠国家兜底、补贴吗?从近期一些报道中也能看到:一些地方公办的长者食堂、普惠性养老院等高调“出场”,“老人交一点、村(居)补一点、爱心企业人士帮一点、政府扶一点”,但开张容易维系难,公益性和市场化的平衡还在艰难中摸索。
“只有市场化才能长久。”单如超的看法很坚定。
孙经理认为,当下一些地区正在进行居民长期护理险的试点,“年老、疾病、伤残等原因长期处于失能状态的人,个人每年缴纳10元钱就能参保,入住以后70%的费用都由保险承担。他觉得应该很快就能放开。重点是城乡都一样,这样的改革,对‘社会老人’来说,对机构来说,都是友好的。”
单如超和孙经理的观点一致:“我们更看重的是这样的改革,而不是纯靠补贴。”
“理想是要有的”
采访时正是老人们吃上午茶的时候。记者打招呼时,柴老太太的嘴角还沾着甜瓜碎屑。三楼大厅的电视里播放着戏曲,每位老人身边都有扭扭棒、手拍鼓等,墙边的小黑板上写着下午的活动是中医养生和手工剪纸。护士站配有十几位护士,其中一名护士正趴在一位彻底失能的老人耳边,喊着“爷爷,把水咽下去”,随后做手指操的音乐响起。
护士们正带着老人做手指操。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巩淑云 摄
虽然人少,但老人们一天的“日程”很满。护理部的朱主任介绍,我们所在的这一层是失能区,楼上是自理区,自理区的文娱和精神类的活动会更多。“护士站就在这一层,老人们需要的护理多,有需要鼻饲的。”她指了指一位鼻子上插着管子的老人,然后又指了指在房间里看电视的李老先生,“刚给他包扎完脚指头,他把自己的脚指甲盖掀下来了。”
护士们忙着照顾老人,不远处办公室里的单如超则忙着将养老院的推介视频和演示文稿发给可能前来投资的人。“康养这条路是没问题的,方向也是没问题的,就是赶的时候不对,等盘活以后,是会好起来的。”单如超预测。
单如超的儿子被接二连三的未知与意外搞得很疲惫,有时候甚至盼着把养老院盘出去。但单如超依然在坚持,给予他信心的,不仅是国家的养老政策在变好,还有时间。
“随着‘60后’步入退休潮,高端养老需求会有一个爆发。因为‘60后’是中国当前财富的主力,而且他们的子女也少。”单如超预测。
他的这一想法完全符合黄胜伟司长对《意见》出台背景的解读:从现在到2035年前后,我国将从中度老龄化迈入重度老龄化阶段,意味着我们应对重度老龄化带来的养老冲击还有10年左右窗口期。这期间,60—70岁的低龄老年人数量占比较高,当前为56%,到2030年仍可达到55%。低龄老年人多,意味着生活自理能力强,失能照护服务负担相对轻。同时,计划生育一代家庭老年人养老服务需求10年后会大规模增加。1962年至1973年的新中国规模最大婴儿潮时期出生的人口,经历了改革开放后经济高速发展阶段,虽然难以完全依靠家庭养老,但大多有更好的财富积累,有更大的消费能力,有更强的消费意愿。10年后,这代人将大规模进入中高龄阶段,在短时间内产生巨大的照护服务需求。
单如超能否挺过这个窗口期?眼下,他还在等待和坚持。
和看得更长远和宏观的单如超相比,孙经理多将眼光放在县城中。他认为,县城里的人的养老观念提升非常重要。根据他在周边几个县的养老院的调研经验看,这个县是城镇居民养老观念比较弱的一个。“并不是因为这个县的养老院建得晚,恰恰是因为早。”该县很早之前就在乡镇一级建了很多养老院,但当时因为绝大多数人还有“子女不孝顺的才被送进养老院”“送进去以后老人会被虐待”的观念,导致后来养老院纷纷关闭,整个县城的养老观念也没有提升上来。等医养结合的理念出来后,周边县才开始建养老院,且多是医保定点医院,住院和养老之间有交叉,反而受到一些老人认可。“可是,现在这个县的养老观念因为之前养老院的关闭迟迟没有提升上去,以至于医养结合的实践出现以后,大家还是不认可到养老院养老这件事儿。这也是为什么有的县里能有六七百位‘社会老人’住养老院,而这个县里也就一两百。”
这也是单如超的养老院“不合时宜”的另一点原因:他的养老院和养老理念再先进,但是本县的很多人还是从根上不认可进养老院这个事情本身。
孙经理认为,把养老院的机构做好,让更多的人来参观,就会吸引更多的人来住,这是提升观念的最好方法,“就像送孩子去幼儿园一样,以前都是六七岁才送幼儿园,现在3岁甚至更早就送进幼儿园,来培养孩子们一些集体意识、秩序感等。”
在他看来,将养老院运营好,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功能就是为好的居家养老提供示范,也为养老机构与社区相融合的嵌入式养老提供展示的平台,“一个小区里有几个老人住进来了,口口相传,比我们说多少都管用。他们只有来这里看了,体验了,才能知道好的养老方式是什么样的,我们养老院的资源也才能嵌入到社区中。”
孙经理最后总结说:“国家需要,市场需要,我们民营机构也是在探索好的模式。虽然前期苦点,但做养老事业,和照顾具体的老人一样,都需要长久的耐心。”
从“知天命”那年到现在,单如超虽然赶上种种“不合时宜”,在接受采访时会说自己时运不好,但他并未认命。
“早知道建设过程中会遇到这么多问题,这个项目就再晚一点展开。晚一点,就能赶上大家的消费水平和养老观念。”瘦瘦的单如超带着记者站窗前看第四代住宅时,在自己超前的理念、眼下停滞的脚步和未来艰难的道路的相互掺杂中,低沉过后重拾信心,振奋之中又满是沉重,让记者看到了一个民营企业家的风雨历程。
“您是理想主义者吗?”记者问。
“是,标准的。”单如超答。
“后悔吗?”记者问。
“不后悔,人是要做点事儿的。理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单如超答。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巩淑云
服务邮箱:agricn@126.com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10-84395205
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40354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10120170078 京ICP证05068373号
农民日报社主办,中国农网版权所有,未经书面授权,禁止使用
Copyright©2019-2025 by farmer.com.cn.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