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野外工作,石玉麟觉得,
土壤考察最基础的一层还是人。
“用眼睛看,用铲子挖,用嘴尝。”
1957年5月9日,石玉麟突然接到学校通知:提前毕业。
彼时,石玉麟还是北京农业大学(中国农业大学前身)土壤农业化学系的一名学生,正在北京和平农业生产合作社参加生产实习。他慌忙向合作社借了一辆自行车赶回学校,系主任告诉他,李连捷教授领导的中国科学院新疆综合考察队将于3天后出发前往新疆开展考察工作,他和其他三位同学被一同选入综考队。考虑到考察工作的具体安排,学校决定让石玉麟提前毕业,3天后随队出发。
“你去过新疆吗?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去新疆,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第一次去新疆感觉就是很辽阔,美。”快70年过去了,如今,89岁的石玉麟再次提起新疆,仍是笑容满面。“我在阿勒泰看到过北极光,真漂亮啊。那应该是1959年的时候吧……”和记者的交谈中,石玉麟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初至新疆的时候。
北水南调
“新疆是个水少地多的地方,那时候大家对新疆农业生产的认知也简单,有水就能活。”石玉麟回忆,在1958年前后,中国科学院提出“任务带学科”的口号,强调理论联系实际,科研为生产服务。为此,新疆综考队在制定考察计划时,也开始突出为生产服务,设立了多个专项计划。1959年,石玉麟加入了额尔齐斯与乌伦古河北水南调分队,重点承担荒地资源调查工作,为开荒服务。那也是石玉麟第一次用土壤学的专业知识开展荒地资源调查。
1958年秋,石玉麟(前排左三)跟随中国科学院新疆综合考察队在阿克苏考察。
水少地多,水是当地经济社会发展的限制因素。然而在全疆普遍少水、缺水的情况下,唯独北疆伊犁河与额尔齐斯河流域是水多土少的地区。伊犁河水土资源优厚,额尔齐斯河流域山前为石质洪积物和剥蚀高原,土层薄,肥力低,只有西南部夏子街、和布克河三角洲才出现百万亩的细土质平原。石玉麟说,综考队在开始野外工作的第一个年头,就曾在考察北疆阿勒泰地区时提出过调水问题。
加入北水南调分队后,石玉麟与湖南大学地理系的高冠民老师被编入土壤组,主要任务是调查荒地资源,选择质量较好的可垦土地。
多年野外工作,石玉麟觉得,土壤考察最基础的一层还是人。“用眼睛看,用铲子挖,用嘴尝。表面上看可能很疏松,一铲子下去才能感受到下面的土层,然后拿一点放嘴里尝尝。土壤养分不同是可以尝出来的。你可能觉得土脏,怎么能用嘴尝呢?但我是搞土地的,去考察土地,不亲口尝一下我心里过不去。”
1959年春夏之交,考察队从准噶尔盆地西部的和什托洛盖经夏子街、苏鲁沟到乌伦古河南岸的顶山和乌伦古河以南、以西地区开始,然后从顶山渡过乌伦古河,到额尔齐斯河畔锡泊渡,考察额尔齐斯河与乌伦古河之间地区,最后渡过额尔齐斯河向北,在阿勒泰山区与山麓平原考察,整个考察工作历时3个月。考察重点是研究从锡泊渡东面,卡拉额尔齐斯河和额尔齐斯河汇合口以下300米处筑高坝100米,或汇合口下35公里处筑高坝60米,调水到乌伦古河的可垦土地,开发两河之间和乌伦古河两岸的土地,再建乌夏大渠到夏子街,开发100多万亩荒地,以及沿大渠道两边,开发苏鲁沟地区部分荒地。
石玉麟说,北水南调的考察工作为30多年后的引额济克水利工程奠定了基础。“将额尔齐斯河的水经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引到天山北麓,引额济克工程的方向和线路基本上与当时考察队提出的方案相符合。不过,工程远比原来我们提出的大,输水量也多,以我们当时的技术和经济条件根本想象不到。”
探险罗布泊
北水南调考察结束后,1959年9月,石玉麟和其他4位不同专业的考察队成员组成了一个小型科考队,继续前往罗布泊地区,对当地的气候、水文、土壤、生物等开展调查。
“两位司机、一位炊事员,一大一小两辆越野车,我们一共带了4箱水,还有半车的西瓜、甜瓜和两袋馕。”就这样,石玉麟和同伴从吐鲁番盆地东南角最南端的迪卡尔绿洲出发,穿过极干旱的觉罗塔格山与库鲁克塔格山以及风蚀的雅尔丹区,到达罗布泊北岸孔雀河口。
“觉罗塔格山几乎就没有植物,我们从迪卡尔出发,开车走了4小时,才在干沟中看到一棵红柳。”石玉麟回忆,到达孔雀河口的第二天,考察队带去的4箱淡水就已经喝完。“我们早上五点多起来,吃了点自己带的干粮,就喝罗布泊的水,有一点点苦。”
简单的早餐过后,石玉麟便和同伴们划着橡皮船进入罗布泊。“湖水差不多到小腿,风平浪静。”方圆千里,渺无人烟,天上无飞鸟,地下无走兽,湖里无鱼虾。想起当时的情景,石玉麟不禁感慨:“真是一片‘死亡’世界啊。”
1959年9月,石玉麟(右二)和队友在罗布泊考察。
时间耽误不得,石玉麟和同伴划船继续前行,直到湖东北角的一个小岛附近。早在1934年,瑞典人斯文·赫定等探险家曾到过这个小岛。靠近小岛,大家惊奇地发现,浅水下竟然有走兽的足迹,便立刻拍下了照片。此时,一直和土壤打交道的石玉麟敏感地注意到,岛上有一大片奇异的棕色盐土,立即和同伴上岛取土样。
罗布泊天气反复无常,土样采集完毕后,一行人便决定立即划船返回。“我记得当时太阳还老高,我们就顺着一个岔口往外划,谁知那根本不是孔雀河的支流,而是一条‘死胡同’。而且太阳落得特别快,感觉整个天一下子就黑了,还刮起了大风,我们是逆风划船,大家都心里一紧。”
天气骤变,忙碌一天的考察队员们本就体力锐减,小船在湖中迷失了方向。“我们当时犯了个几乎要命的错误,忘了带信号弹。我们手里有枪,就只能朝着天空放了几枪。”不知又划了多久,大家突然看到红色、绿色的两颗信号弹划破长空,远处的岸边还点燃着篝火,一行人顿时欣喜若狂。“我们就是拼尽全力往篝火的方向划,那团火就是我们的指路灯啊。”
终于,船靠了岸。当石玉麟和同伴们找到宿营地的帐篷时,已经是凌晨4点。“我们几个人整整划了23小时的船,现在想想还是怕的。”后来,石玉麟才知道,岸上的司机和炊事员并没有清晰地听到他们朝天空放的那几枪。“当天刮的是大北风,宿营地又在北边,枪声被北风一直往南吹,根本没法传送到营地。他们也是看着天气不好,我们又去了那么久没有回来,才发了信号弹,又点了篝火。”
石玉麟告诉记者,20世纪80年代,著名科学家彭加木的失踪地点便是他们当年野外考察时的区域。“如果当时没有那两枚信号弹和一堆篝火引路,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经过化验,石玉麟从小岛上带回的土样中含有大量光卤石的钾盐。石玉麟觉得,这种含钾盐土的形成与罗布泊湖水成分有关。在强烈干旱条件下,含钾、镁的水溶液可以通过土壤蒸发而聚集于土壤表层。经此分析,考察队推测,在罗布泊的其他地区,特别在南部和东部地区,可能有钾盐聚集。再后来,经专业地质学家勘探,罗布泊盐湖中潜藏着一个超大型卤水钾盐矿。如今,罗布泊地区已开发建成了我国重要的钾盐生产基地。
“送检之前,您有没有尝一尝土样?”
“在小岛上取样的时候我就尝了。入口就是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后面才知道,那其实就是土里含钾的感觉和味道。”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钾盐土。”直到现在,提起这些往事,石玉麟仍旧难掩自豪之情。“我们在罗布泊工作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离开罗布泊继续向东考察,我记得当时已经是九月底,我们在荒郊野外一边吃饭一边听着收音机,听到了国庆10周年的新闻节目,大家都很激动,那种感觉真的很不一样。”
这一次考察,印证了1959年的罗布泊尚未完全干涸;发现了钾盐土,预测了钾盐的存在;还发现了残积物上的氯化物聚集。当然,石玉麟也有遗憾:“我没有在风蚀的雅丹地貌顶部挖土壤剖面,没有认识到罗布泊地区的地带性土壤是龟裂土。这是后来我二次去新疆综考时才认识到的,晚了快30年啊。”
根据此番新疆综合考察队的考察结果进行评估:新疆平原地区土地资源极为丰富,除现有耕地外,全部可垦地总面积还有约3亿亩,其中好地和中等地约1.6亿亩。根据土地利用率折算以后,可以落实的可垦地总面积约为1.5亿亩,其中好地和中等地约1.0亿亩,约等于当时已有耕地的2倍。这些宜农土地在地区分布上并不均衡:南疆约占51%,北疆占40%,东疆仅有9%左右。在土地质量上,北疆远胜于南疆和东疆,全疆的好地约有90%以上都集中在北疆,尤以伊犁地区质量最佳,其次为塔城、中部天山北麓和阿勒泰两河流域,南疆和东疆土地质量较差。
“新疆土地资源的开发必须从水土平衡的角度来考虑。未垦地资源中有一些土地在短期内缺乏甚至没有水源,但从土地资源的角度特别是远景利用的角度来说,却应该全部统计在内。随着农业、水利、工程建设等方面的进一步发展,这些资源一定会得到合理利用。”
献计三地州
为了贯彻落实中央提出的开发新疆和整个大西北,使之成为21世纪我国一个最重要基地的战略部署,20世纪80年代,中国科学院开展了以“新疆资源开发与生产布局”为中心的综合考察研究。参加考察的有农、林、牧、渔、水、土、能源、环境、经济等专业的50余个单位约250人,石玉麟担任考察队队长。时隔20余年,石玉麟从初出校园的“小学徒”成长为经验丰富的“大家长”。
1985年,石玉麟在新疆伊犁天山上考察。
1986年开始,石玉麟带队赴喀什、和田、克孜勒苏三地州开展综合考察。三地州是传统的农业区,光热条件好,水土资源丰富,经过多年发展,棉花、水果、蚕桑、皮毛的生产都有一定基础。但长期以来,三地州都是以绿洲型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占统治地位。除了棉花具有区际商品性质以外,其他生产基本上属于自给自足类型。
三地州棉区是我国地势最高的棉区。气候干燥,病虫害种类少,十分有利于棉花的生长。虽然存在夏季高温不足、霜期不稳定、土壤肥力较低、盐碱较重、风沙浮尘多等不利因素,但石玉麟认为,随着栽培技术和管理水平的提高,这些不利条件都将被逐步克服。
为此,石玉麟带领相应的专题组提出了“20世纪内初步建成优质陆地棉和海岛棉(长绒棉)商品生产基地”的战略目标。与此同时,要致力于把喀什建成南疆棉花纺织中心,并初步形成棉花生产—棉纺织—民族服装—内销出口原棉及纺织品的产供销、农工商“一条龙”体系。
“当时,棉花是基础最好的,也是最有前途的领头产业。新疆的棉花是真的好。”说起棉花,石玉麟还给记者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就是去三地州考察之后,1987年,我们到库车,有一次和当地开会,有个主管农业的领导问我,当时库车应该发展果树还是棉花?我立即回答:先发展棉花,因为眼下棉花市场好,当年就能有收入,下一步再发展果树。”
第二年冬天,库车农业部门的负责人到北京出差,专程赶到石玉麟家向他表示感谢。“他们说采纳了我的建议,当地发展棉花效果显著。科学的建议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我当时特别欣慰,而且当地对我这么信任,我真高兴。”
在综合考察的基础上,考察队结合三地州的实际情况提出了在当地建立棉花、瓜果、桑蚕、畜产品商品基地的“一条龙”生产体系的建议。
石玉麟的专业是土壤,对三地州的盐碱地他格外关注。“盐碱土的味道最明显就是咸,氯化钠的味道。”
三地州盐碱土分布广泛,盐渍化耕地占耕地总面积的四成以上,以喀什地区为例,彼时,受土壤盐渍化影响,每年粮食损失就达到约10亿斤,棉花损失在10万担左右。石玉麟和考察队员一致认为,土壤盐渍化是自然因素和人为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在人为因素方面,一是渠道渗漏、大水浸灌、上排下灌和平原水库等造成灌区水盐平衡失调;二是植被破坏,对土地只用不养,肥力下降,使绿洲生态系统的良性循环遭到破坏,加速了盐渍化的发展。针对这些原因,考察队提出,必须以水利技术措施来调节灌区水盐平衡,同时通过生物技术措施来改善和恢复绿洲生态系统的良性循环。具体措施包括渠道防渗,淘汰部分小水库,植树造林、生物排水,草田轮作、用养结合等。
反对无序开荒
“我这一辈子的考察,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新疆,整个新疆我都跑遍了。”在福建出生,在北京成家立业,石玉麟把新疆视作自己的第三故乡。“直到今天,我都觉得新疆还有非常大的开发潜力,但要科学,开发不是简单地开荒。”
石玉麟回忆,在21世纪初,新疆就曾掀起过一股无序开荒的苗头。“初衷其实是好的,想要开荒种粮,支援国家。但如果盲目大面积开荒,一定会带来生态灾难。”彼时,新疆提出“建设国家重要的粮食战略接替区的规划与目标”,计划扩大耕地3000万亩。
石玉麟再次受命前往新疆,考察大面积开荒种粮的可行性、农业水土开发等一系列问题。“我最开始听到3000万亩这个数字的时候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规模,水资源不可能平衡的。”考察中,石玉麟发现,所谓的荒地实际都是草场,当地人民对扩大开荒非常反感,特别是一些技术干部,更是明确反对。
经过调查,考察组指出,在干旱区经济用水与生态用水的耗水量各占50%为宜。新疆2000年经济用水量已达469亿方,经济用水耗水量约323亿方,约占水资源总量的38%,占水资源可利用量的67%。如果水资源总量中不包括额尔齐斯河与伊犁河出境水量218亿方,经济用水量已占水资源总量的52.4%,超过了50%的限度。特别是在吐哈盆地、天山北麓诸河和塔里木河流域,经济耗水量占水资源总量比例依次为66%、56%、57%,占水资源可利用量的比例依次高达92%、89%和92%。纵观全疆,只有额尔齐斯河与伊犁河有较为丰富的水资源,两河的水资源利用率只有20%,80%的水量流出国境。但两河在该流域内都存在着水多地少、土层薄、宜耕地少的问题。新疆不具备大面积开荒的水资源条件。如果耕地灌溉面积持续无序增长,必将占用有限的水资源,挤占生态环境的最低需水量,引发生态危机。为此,考察组提出,新疆农业发展的前景应当立足于内涵挖潜,提高单位面积产量与单方水资源的效益。
考察结束后,石玉麟和中国工程院院士、时任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资源所所长王浩共同撰写了一份《对于新疆大面积开荒的意见》报告,在2005年由钱正英院士写信上报国务院。随后,在征求过钱正英、石玉麟和王浩三位院士同意后,报告被转批给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主要领导。“反对乱开荒的报告是实名转过去的,当时,我们还开玩笑说,以后说不定不能再去新疆了。”
玩笑终究是玩笑。除20世纪50年代在新疆综合考察队的5年集中考察外,石玉麟说,从1984年到2017年间,他几乎每年至少要去新疆考察一次,新疆也见证了他在学术上从成长到成熟的过程。“人老了,最近这几年没去过了。现在的年轻人可以的,他们可以干得更好。”
“我从新疆出发,后来到了内蒙古,又到了黑龙江、乌苏里江,就这样沿着祖国的北疆跑了一遍……这条线我是不是刚才跟你说过一次了?他们总说我老把这个挂在嘴边,人老了,你别介意啊。”在石玉麟近60年的科研考察中,他的足迹遍及祖国的大江南北。“综合考察就像是一所大学,我干了一辈子,也学了一辈子。”如今,对于当年考察中的诸多细节,石玉麟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但他说,他始终记得那来自土地的最原本的味道。
(本版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姚金楠
名家简介:
石玉麟,1936年出生于福建。中国工程院院士、土地资源学家,长期从事土地资源与区域资源综合开发研究。他系统阐述了中国土地资源理论,提出土地资源分类系统与统计体系,先后主持完成了中国宜农荒地资源、1∶100万土地资源图、中国土地资源生产能力与人口承载量等重大研究工程,多次荣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20世纪50年代开始,石玉麟多次赴新疆进行综合考察,为区域开发奠定科学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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