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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滋养在情绪的“故乡”里

  • 来源:农民日报
  • 编辑:邓荟雯
  • 作者:葛水平
  • 2024-03-27 12:41:41

一年里有这样的一次回乡

就能压住过日子的惊慌,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或者说,

这就是情绪里的“故乡”回馈我的踏实。

山神凹村没有瓦屋,清一色石砌窑洞。

在半坡圪梁凹里,零零散散的窑洞错落有致铺排开,有住在山圪崂里的,有凸显在土堆堆上的,有些是独门独院,有些是几户一起。眼面处,码在崖畔上的柴禾垛子搭晒着这家人的衣裳铺盖,便知道那里是藏着人家。

我的祖先最早挑着担子沿着枣岭进入,在大凹沟的山顶看见了一座小庙,把脚踪停在了庙门口。庙叫山神庙,石砌的山神庙门上刻着一副联子:

“三教九流无二理,殊途同归总一心。”

由庙豁口处往山下望,有一条小河,滔滔涌涌蜿蜒远去。水让人生根,让人浑身热气腾腾,有了水,还有什么日子活不出来呢。有河水的地方适合人住,他们决定在此处凹下去的地方落户。

一时想不出好名字来,就叫了山神凹。

山神庙是山神凹人的太阳,山神凹的历史,不管谁来,来到山神凹居住必得拜山神庙。

生死轮回的车轮常转不休,人世间的苦难水深火热,外面的世界看似离山神凹很远,不与山神凹发生直接关联,可山神凹人很愿意和外面的世界有所勾连。

我很小的时候记得每户窑洞的门头上都有一个木匣子,是有线广播,一早一晚,小喇叭开始广播,外面的形式是啥样子,小喇叭打开一下就进入了山神凹人的耳朵眼里。那年月的山神凹人不算计、不动脑筋、不思前顾后,更不虚情假意,他们认为人活着的样子就该是这样:过日子不防人。

现在想想,是没办法防人,山神凹只有五户人家,抬头低头,实在是没办法防,勾连起来都是远亲。

抚今追昔,一笑复一叹,笑的是,曾经的日子历历在目,那些知足的日子,人人一副无知样,也许,唯有无知,才能知足,因为,所知者少,其欲也小。欲小则易乐,足则乐。

叹的是,山神凹走到现在没人了,土窑变成了土堆,从自然回归到自然,像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人的痕迹只剩下了石碾子、石磨、石牛槽、石板地等硬家伙还在。我偶尔回去坐在半坡上望一望,信马由缰想想曾经的一些活灵活现的场景,一些艳阳天,然后伤感一阵子起身周边走走就回城了。一年里有这样的一次回乡就能压住过日子的惊慌,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或者说,这就是情绪里的“故乡”回馈我的踏实。

葛水平在老家。

对故乡的人和事我记忆犹新,我想写几个人,一个是我的祖母柴青娥。

柴青娥在世上活着时,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很长时间山神凹人就叫她“唾沫沫花”。

学名叫白头翁的“唾沫沫花”,春天万物即将破土时它先拱出泥土开花,小巧形似郁金香的花瓣,粉紫色,犹如一种梦境,焦枯的干草地上挺立着争艳。唾沫沫花包着的花蕊极大,饱满柔软,犹如毛笔,把花瓣一片片摘掉,花蕊在嘴里来来去去嗦嗦,花蕊犹如蘸了墨的笔尖,可在石板上写字,也许是花蕊蘸了唾沫缘故,山里人就叫它“唾沫沫花”。

“唾沫沫花”紫根草,

山神凹数谁好?

一数二数青娥好,

刮大风时水蛇腰,

下大雨时杨柳漂。

很长一段时间,在娃娃们的嘴里就喊着这首儿歌跳一种画在地上的方格子,柴青娥远远看着,从娃娃嘴里喊出来的声音清脆响亮,清脆是让人心痛不已的,有些什么永远失去了,像窑前的河水一样流走了,比如红颜、恩爱,明知道它好,它有过,也明知道它不可挽留,娃娃们的声音让她无计可除,常常叫她心灰意懒陷入幻觉。

柴青娥对山神凹人是一个话题:长了一副吃香喝辣样子的女人。

在那冻馁的岁月里,如果没有一种精神支撑着,一个农妇,崖一下,塄一下过日子,是有无法说出的难哇。柴青娥的精神寄托就是她的丈夫,南下干部葛启顺。

二十六岁时,柴青娥再次出嫁。第一次嫁的是县城里大户人家的儿子,那儿子往更大的城市去读书了,柴青娥被退回了娘家,等于是叫婆家休了。一件女人一生最愉快的事情被重复两次,结局呢?像无数夜深人静时分,更漏的空洞声,处处无家处处家的感慨。

一领花轿掩埋在阳光下的麦田中,柴青娥多次回头,红盖头下,看见细缝似的阳光下自己的男人葛启顺一闪儿一闪儿的晃,离娘时的眼泪被那一闪儿一闪儿酥软的光汲着、吞着、馋着,两只眼睛便霍灵儿了,把离娘前的辛酸忘了个干净。

好光景过了不到半年,深冬的夜里,葛启顺回到窑内,脸上的兴致被黑吞成一团墨,说:天明前走人,当兵打仗保国为家去。

柴青娥的眼泪像羊屎一样,扑哒哒,扑哒哒往下坠。

葛启顺被扩军南下后,十月怀胎儿子葛成土出生了,柴青娥抱着儿子开始守了一眼土窑,眼睁睁等了四十年光阴。再到后来,儿子成家分开单过,她也上了年纪,早早烧了炕团在被窝里,听梁上的动静,一只老鼠倒挂在梁上翻腾,听着响儿反倒能睡个好觉。

葛启顺一走再无音讯,天到黑的时候黑了,到白的时候白了,曾经有人力劝柴青娥改嫁他乡,终是苦心枉费。因为,柴青娥心里有个活物。

仲夏傍晚,柴青娥穿了月白短袖布衫,双耳吊着滴水绿玉耳环,坐在自家内窑院的石板上走神。内窑院的枣树高大而繁茂,盘曲错纠的枝节伸向青冥的天空。

柴青娥拉着长长的麻绳把千层底纳得细密、匀实。灰兰色的外罩把一头白发衬得如一幅水墨写意,看上去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韵致。

终于,葛启顺老大归乡领着后娶的云南夫人,走回了他离别了近半个世纪的山神凹。

在走进内窑院时,柴青娥正靠着炕沿捻羊毛,就只刹那,柴青娥抬起头时已是泪满双襟。

葛启顺说:解放战争打完,我就在南方成家了。

柴青娥含泪点头说:“成家了好,一个男人不成家,道理就说不过去。”

葛启顺说:“你一个人能把日子活过来,要我怎么说好。”

柴青娥说:“没啥,眨眼的事,到底是我守在山神凹,你在外,出门在外你不是闲人,是当兵打仗啊。”

葛启顺老泪纵横,领着他的孙女,我。爷孙俩走在山神凹街道上,风夹着柴烟四处乱窜,饭食的香味顶在他的心口上,说不出他是什么感觉。而我是兴奋的:大地方来了一个爷爷。

油灯下一家人坐在炕上,炕背墙上的油灯闪烁,每个人都不说话,火炉上的土豆烤熟了,柴青娥拿过来轻巧地磕着烧黑的干皮,然后递给葛启顺。

葛启顺抓着土豆,粗糙的大手轻巧地掰开递给南方小媳妇一半,这个动作怎么能绕过柴青娥的眼神。

她背过脸去,尘世纷扰让她彻底死心了。现在,她还能操控自己,还有心力,就要大方地和人家说话。

“越是干皮越好吃,黑皮还养胃呢。”

亮汪汪的光照在窗户上,窑洞里的角落里坛坛罐罐上的黑釉像人眼睛一样亮着,柴青娥睡不着,她在这窑里活了一辈子,转瞬即逝的人间啊,说长呢都是思念带长了,说短呢,也都是思念死心了。

柴青娥说:四十四年了,我找到了活水源头。

葛启顺临走时的话还在柴青娥耳内萦绕:“我死后把骨灰送来与你合葬。”

一句活话,是对柴青娥内心深处埋藏的人生悲苦的生命祝福之念吗?还是姻缘变幻的不悔不忧!柴青娥等老死他乡的葛启顺再次回乡,她做了许多准备,有时候甚至嫌日子走得慢,日子把人的一辈子过完了,到了,总算要拼凑成人家了。

她用葛启顺留给她的钱打了坟地,坟在过了耐受河对面的山嘴上,朝阳。她要打坟的人留个口子,夜静的时候她把一些庄稼人用的物件放进去,锅啊、盆啊、缸啊的,大件的搬不动,也不好意思要儿子替她搬,夜静时,她就像滚球似的滚着它走。

有一天夜里,她滚着一口缸过河的时候,摔了一跤,骨折了,山神凹人才知道她在忙活地下的窑洞。

下不了地,心急,人瘦得和相片似的,望着进来看她的人就说以前的葛启顺,人们也都跟着她的话头说以前的葛启顺。想来,葛启顺在她的记忆里被扩大了,稍动一点心思,葛启顺的面容就浮现不已。

柴青娥没等葛启顺先死,她死了,死了百了。

另一个人是我的爸爸葛成土。他有个绰号叫:“跑毛蛋”(意指对生活不负责的人)。

妈妈嫁过来时听村里人说爸爸一些不负责任的事情,妈妈脸拉下来,一肚子不快又不好发作。生米已经做了熟饭,妈妈是自己上了驴叫爸爸驮来的,有苦说不得。

记得有一年暑假,妈和爸吵,吵得烦了,我大声喊:“二位,彼此尊重一下:离婚吧。”

片刻后我爸嬉皮笑脸说:“我在你妈跟前还没有小学毕业,还得熬。总得等拿个大学毕业证吧?”

这里,我不得不说我的爷爷,爷爷是被远一些年扩军扩走的土八路,后来得益战争的最后胜利,身份转成了南下干部。爸爸的一生依靠几位叔伯爷爷的呵护成长。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爸爸因少调教而长成“三不管”式的人物。

即:小队管不住,大队管不了,公社够不上管。

村庄没什么风景,有山,有水,有人住的和羊住的窑。

羊住的窑比人住的窑大,因羊多而人少。羊多,族人便穿生羊毛裤,生羊毛衣。爸爸因此而会织毛衣。

逢年过节家穷买不起鞭炮,爸爸领人到山和山的对顶上甩鞭,用牛皮辫的长鞭,长鞭一甩,因山大人少,回声也大,脆生生漫过村庄直铺天边。

天边并不能看真,生生的,凝成千百年一气,鞭声滚滚滔滔跌宕过来,山里人激动得出窑,听爸爸隐隐然鞭斥天宇的响彻,能把人的心甩得干干净净。这种甩鞭和赛鞭过程,要延续到正月十五,十五过后老家的山上没什么内容,赤条条地与荒漠和群山对峙。

爸爸是一个高智商的人(用现代的话说)。他不太懂音乐,夏天打一条蛇,从马尾上剪一缕马尾,再从大队的仓库里偷一段竹节,三鼓捣,两鼓捣,一把二胡从他手上就流出了音乐。爸爸不懂宫、商、角、徵、羽,更别说现在简谱里的“1、2、3”了。

窑中一盏豆油灯,爸爸擦一把脸,憨厚地笑一下,挽起袖管,从窑墙上拿下二胡,里外弦一“扯”,就这过程已有人对我爸手头这把民族乐器投来歆羡的目光。而真正的艺术,在爸爸的手上,还没有扯开弓拉出声响。

祖母和父亲都去往了另一个世界,那个去处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

生命的决绝在所产生的文字和画作中获得回归,当这些已逝的生命从我的生命中划过时,我体悟到了温情与哀绝,惆怅和眷念。“但使亲情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我不知这是谁的诗句,却与我内心的感触对接了。

蝉鸣柳梢,一条清溪映月,时间似乎抹去了我的从前。站在山神凹河边,河里没有了沤麻的清溪,蜿蜒的河流用温柔的力量引导着山脉朝不同的方向奔涌。很多年前我和活在人世间的父亲去河道里看过沤麻,沤麻上浮着绿茸茸的绿藻。故乡人叫“蛤蟆咦”,麻如细蛇,中气十足的蛙鸣在沤麻中摇摇曳曳鸣唱。

在暧昧的黄昏与白昼的边缘,在迷蒙的晚夕的幻觉中,时光异常短暂,河流如同针线一样串起了我的从前。

面对乡土,不忍回眸。

随着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改变,乡村守不住四合院,丢弃了农具、农田,农事,农民在面对土地的解放和自由,就像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农民亲友团一窝蜂拥向城市。当城市和乡村共同成为地地道道的城乡接合部时,我看到乡村和土地艰苦奋斗的光荣已经成为昨日幻影。我的悲伤只能是我自己的悲伤。

他们有理由投奔城市,有理由成为异乡人,有理由生活在城市的福荫里。

长期的趋农观念和制度,导致了中国的工业化、城镇化进程大大落伍,许多想进城、该进城、可进城的人,大量被积压于城外,似日益聚集的能量,一旦坚冰化开,农民进城便是势如破竹。由此,我想到了人和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物种,我们都从自然中吸取生命能量,只是人比物更懂得向往生物链的高端攫取和世俗欲望的享受。

传统习俗的内核,诗礼的精神乃至形式,一旦乡村城市化就基本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百草丛生的空壳。振兴乡村,也是文学不能放弃最重要的命题:乡土文学可让世界了解中国当下社会。

虽然现实社会提供了创作基础,但如何成为文学,还是需要作家再创造的。我没有见过一个生活的事件会成为小说,哪怕它再离奇。我常听到的一句话是:物质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我习惯于猜想物质的丰富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应该是什么都有,是不是人们的真正需求?似乎又是两码事情。事关个人,个人生活水平和个人归宿,城市化进程和生存质量,比如空气、比如水质、比如粮食、比如城市噪音,健康已经成为人们的首选,除了缺失了自然山水和心灵,物质富有的城市简直是一无所有。

每个人都经历着社会变迁,从一套价值观到另一套价值观,社会不是稳定不变的,人类都有自身发展的欲望。大潮一样涌动,回到从前肯定不可能,因此,我一再靠写作回忆从前。

记忆潜入时,山神凹的土路上有胶皮两轮大车的车辙,山梁上有我亲爱的村民穿大裆裤戴草帽荷锄下地的背影,河沟里沤麻上有蛙鸣,七八个星,两三点雨,如今,蛙鸣永远响在不朽的词章里了。

仅仅出于想象的理解,那时的人对人是疼爱的。无论城市人高出了乡村多少,怜悯之心在乡村像野花盛开。

我的母亲是小学民办教师,那年月的乡村小学教师频繁地走乡串村,大部分是在夏季放暑假后换地方。那时乡下没有汽车,也没有拖拉机,只有毛驴车。换地方了,我和妈妈开始收拾家当,由调入教师的村庄派来毛驴车接走。行李堆满了车,我高高坐在上面,一路晃晃悠悠看着驴耳朵走向另一个村庄。

我从不同认识的乡民人生故事中发现了真理,是底层、大众和穷人的真理:钱都爱,但最爱的不是钱。乡民最爱的是怀抱抚慰,是日子紧着一天又一天过下去的人情事理。他们的人生经验成为我另一种书本,是知识和大脑所无法理解的情怀。毛驴、乡间小道,村庄里的杂货铺、铁匠铺、供销社,所有村庄的村口总有一棵老树枝叶繁茂,在阳光的照射里,浓叶中露出的屋瓦灰墙,最好的屋子用来做教室,没有院墙的学校,隔着窗玻璃就能望见青山。

如今回溯起来,才蓦然知道童年记忆中的乡村浸润对我的写作作用之大。乡村具有了一种生命的活性与通达,文字跳跃,乡民们横立在我的面前,人世兼善天下,乡村是一部负载着文明气息的大书。

如果一个人出生在乡村,童年也在乡村,一辈子乡村都会给你饱满的形象。而乡村,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故事,都要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写故事的人,不是随意地看着过去的日子凋零,而是要在过去的日子里找到活着的人或故去的人对生活的某种目的或是方向——苦难的一面。文字不是无限强化它无限的痛苦、无限的漫长,而是要强化它无限的真诚和无限的善良。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故事,都要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面对那些苦难像中药一样的人生,把对农业的感恩全部栽种在自己文字里。

祖母活着时教训我的父亲:做人要坐得直,挺得起腰板,对好不要轻易伸手,伸手快要叫人笑话,是你的它等着你,不是你的捉住了也要走,就像流水。

谁又能捉住流水?

作者简介

葛水平,1965年9月生,山西省沁水县人,著名作家,现任山西省文联主席、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出版多部诗集,散文集《心灵的行走》,有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天殇》《狗狗狗》《喊山》等。其中,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编剧作品有电视剧《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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